(宋)辛弃疾
踏沙行·赋稼轩。集经句。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集句词,前面已选讲过宋代杨冠卿的《卜算子·秋晚集杜句吊贾傅》。辛弃疾此词杂撷经书语句,与杨词专集杜甫诗者不同。所谓“经”,即儒家所崇奉的经典著作。
题曰“赋稼轩”,“稼轩”乃词人乡村别墅之名。宋洪迈《稼轩记》云,信州郡治(即今江西上饶)之北一里馀,有空旷之地,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宝带。辛弃疾第二次出任江南两路安抚使时,在此筑室百间,置菜圃、稻田,以为日后退隐躬耕之所,故凭高作屋下临其因,名为“稼轩”。又《宋史》本传载辛弃疾尝谓人生在勤,当以力田(努力种田)为先,故命名其居所为“稼轩”。“稼”,义为种植谷物。据邓广铭先生考证,辛弃疾于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自江西安抚使改官浙西提点刑狱公事,旋为谏官攻罢,其后隐居上饶带湖达十年之久,此词或作于赋闲之初。(参见邓著《辛稼轩年谱》及《稼轩词编年笺注》。)
就字面义而言,上片是说自己的归隐躬耕合乎圣贤之道,田园生活虽然淡泊,却恬静可喜;下片则是以毕生游说诸侯而一事无成的孔子为反面典型,申说归耕之是、从政之非。
“进退存亡”,语出《易·乾文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盖谓只有圣人才懂得并能够做到该进则进,该退则退,该存则存,该亡则亡,无论是进是退、是存是亡,都合乎正道。“行藏用舍”,则是对《论话·述而》篇所载孔子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云云的概括,意谓倘若受到统治者的信用,就出仁;倘若为统治者所舍弃,就隐居。“小人请学樊须稼”,亦用《论话》。其《子路》篇载孔门弟子樊须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种菜),孔子曰:“吾不如老圃(菜农)。“樊须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以上三句为一层次,词人自谓现在既不为朝廷所用,那么不妨遵循圣人之道,退居田园,且做他一回“小人”,效法樊须,学稼学圃。
“衡门”二句,改用《诗经》。上句出《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衡门”,横木为门,极其简陋,喻贫者所居。“栖迟”,栖息、安身。此系隐居者安贫乐道之辞,词人不仅用其话,而且袭其意。下句则出《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谓太阳落山,牛羊归圈。原文是思妇之辞,以日暮羊牛之归反衬征夫之未归,词人却借用来表现田园生活的牧歌情味。以上为另一层次,紧承上文,进而抒写归耕后的自适其乐。
上片已将题面归耕之意缴足,无以复加,下片乃转写其对立面。因前文言及“请学稼”的樊须,此处即顺手牵出那反对“学稼”的孔老夫子。
“去卫灵公”,又用《论语》。其《卫灵公》篇载灵公问阵(军队列阵之法)于孔子,孔子答曰:“俎豆(礼仪)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尝学也。”明日遂离卫而去。按《史记·孔子世家》,灵公问阵,孔子去卫,事在“遭桓司马”之后。惟是书记“遭桓”前三年,孔子亦曾居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而出,招摇过市,使孔子乘副车。孔子以为丑,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遂“去卫”。本篇所指,应系此事。但《史记》不属于“经”,用之与题例不合。大约词人临文时未暇深考,同是“去卫灵公”,遂牵合为一时之事。我们似不必以文害意。“遭桓司马”,见《孟子·万章上》。“桓司马”即桓魋,当时为宋国的司马,掌管军事。孔子不悦于鲁、卫,过宋时,“遭宋桓司马将要(拦截)而杀之”,不得不改换服装,悄悄出境。“东西南北之人也”则为《礼记·檀弓上》所载孔子话,是说自己周游列国,干谒诸侯,行踪不定。以上三句勾出孔子一意从政但却四处碰壁的狼狈境况,从而逗出结穴一问:“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象长沮、桀溺二位隐士那样并耜(古代一种耕地翻土的农具)而耕不是很自在么?孔老兄你为什么竟如此忙忙碌碌地东奔西走呢?两句亦全用《论语》。上句见《微子》篇:“长沮、桀溺耦而耕”,即两人各持一耜,并肩而耕,孔子路过其旁,命弟子子路向他们询问渡口何在。桀溺对子路说:天下已乱,无人能改变这种状况。你与其跟从“避人之士”(远离坏人的人,指孔子),不如跟从“避世之士”(远离社会的人,指自己和长沮)。下句则出《宪问》篇: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丘,孔子名。是,此处为副辞,义为“象这样”。栖栖,同“牺牺”,忙乱不安貌)合两句而观之,孔子与长沮、桀溺适成鲜明的对照。合两片而观之,孔子与词人亦适成鲜明的对照。得孔子“累累若丧家之狗”(《史记·孔子世家》)的形象为反衬,上片所叙词人自己陶陶然、欣欣然的归耕之乐就加倍地凸出了。
粗粗一读,此词于号称“大成至圣先师”的孔老夫子颇为不敬,实际上,那执着于自己的政治信念,一生为之奔走呼号而其道不行的孔子,应是词人归耕前之自我形象的写照。讪笑孔子,正所以自嘲也。其中不知有多少对于世路艰难的叹慨,对于君心叵测的愤懑!而词中所津津乐道的归耕之娱,也不过是“苦恼人的笑”而已。尽管词人并不轻视稼穑,但无论如何其平生之志乃在于经纶天下,恢复神州;“此志未偿,因自诡放浪林泉,以老农学稼,无亦大不可欤?”(洪迈《稼轩记》),以“自诡”说读此词,个中三昧,一目了然。
集句词本即难作,而“稼轩俱集经语,尤为不易”(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集句》)。从集句的角度来分析,此词“东西”、“长沮”二句天生七字。不劳斧削;“衡门”、“日之”二句原为四言八字,各删一字,拼为七言,“丘何”句原为八字,删一语尾助辞即成七言,亦自然凑泊:一佳也。“衡门”、“日之”二句,一用原作之本意,一赋原作以新意,虽皆出《诗经》而有因有变,手法并不雷同:二佳也。“东西”句尾为“也”,“丘何”句尾为“者”,虚字叶韵,且俱为语气助辞,物稀而贵:三佳也。通篇叙事、议论,而“日之”一句景语点缀其间,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四佳也。通篇为陈述句式,而“丘何”句以问作结,钟声已断,馀韵袅袅:五佳也。至于全词杂用五经,如五金熔铸而成器,五色织锦而成文,五音抑扬而成曲,浑然莫镌,佳之佳也,更不待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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