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徐石麒
真州道中,用秦少游韵。
风起晴沙。马蹄不谙,歧路交斜。荒市无人,断垣高树,犹着春花。征衫揾泪无涯,听不尽,西风晚鸦。隔岸青磷,望如烟火,疑是人家。
顺治元年(1644)十二月,清兵大举南下。次年四月,陷泗州,逼仪征,围扬州。史可法誓死不降,孤守扬州。城破,清兵肆意烧杀,屠城十日。兵燹之后,淮扬一带人烟稀落,白骨蔽野。徐石麒因事过真州(即仪征),目睹“荒市无人”的景况,心情沉重而伤感勒马徘徊之际,他想起经常策马来往扬州的宋代词人秦观,想起秦观《柳梢青春景》词所描绘的承平时节的美好春色与行人情怀:“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不禁黯然,遥生今昔兴衰之悲,于是,步秦词原韵和泪填写了此曲。
上片用白描手法、叠映三组景物镜头:漫天风沙,歧路交斜,市墟无人。逼真而传神地再现出当年真州道中的荒凉景象。晴空丽日,岸沙平展,突然一阵狂风卷起,顿时漫天黄沙迷茫,日色无光。这是一幅风云突变的惨淡画面,似寓易代之凄怆。“起”字写风势,推出大道入天、尘沙漫漫的深远镜头。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匹马儿迎着风沙走入镜头。马在歧路交叉横斜的路口,犹疑不定地徘徊着。真州一带,是扬州至金陵的必经之路,承平时期,词人常信马悠悠,扶醉来往,“马蹄谙尽坂头霜”,(《踏莎行》);这里忽换用“不谙”,为什么呢?原来,真州本是大埠,位于东南水陆冲要,物华繁盛,一度胜于“十里珠帘”、“十里歌吹”的扬州,郊野也是村落星罗棋布、墟市栉比连绵,但被清兵铁蹄践踏之后,楼阁夷为平地,沃田废作阡陌,老马也认不出旧路。写马意在写人;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接下“荒市无人”一组镜头,将满目陌生凄凉之景具体化:原先热闹繁华的墟市一片荒寂,到处是断壁残墙,只有墙后高耸的古树,还开着一丛耀眼的春花。当地的居民在战乱中大都死亡或逃散,幸存的只有“断垣高树”。清兵的残暴,人民的不幸,读者可以从静寂压抑的气氛中感受到。“犹著春花”句,反用宋梅尧臣《东溪》诗“老树著花无丑枝”意,诗本写冷落中寻见春色的欢快,词以美艳动人的春花与荒市断垣构成镜头,则不胜凄艳哀婉,惊心动魄。
下片顺上笔势,自然地把若隐若现的人物挽进镜头,正面刻划行人。也分三层写,写举止、写听觉、写心理;就笔涉对象来说,则分别有行人、景色、人事。变化运笔,层次分明,一层一转,愈转愈深。“征衫揾泪无涯”,征衫表明这是一位“漂泊向天涯”(《浪淘沙·难后留别》)的流离行人。目睹真州道中劫后景象,行人失家之痛,亡国之哀全被搅起,汹涌的感情潮流冲破心底的闸门,泪水夺眶而出,征衫揩湿了,还无休无止地滚落。词人曾自喻情怀:“英雄啼有泪。”(《拂霓裳》)显然,其泪有天塌地裂、无力挽回的爱国志士末路之悲。史载徐石麒气节凛然,不事二主;其难后答友人词亦激烈言怀:“江潭憔悴长沙涕,不到江陵歌舞地。”(《玉楼春》)故其痛也深切,其泪也“无涯”。“听不尽,西风晚鸦”,换个角度写情怀。西风,多指秋风,然而在这里不可坐实,否则,上云“春花”,下云“秋风”,时令矛盾。它应是写意之笔,实际上是指“风起晴沙”之悲风。“西风晚鸦”并举,绾合前面的“马蹄”、“征衫”,后面的“人家”,隐然括有元人马致远《天净沙》曲意,暗喻“断肠人在天涯”。西风萧萧,晚鸦噪噪,愁声难听,人物心态顿出。市墟曰“无人”,泪水曰“无涯”,愁声又曰“不尽”,一层层地钩勒,一层层地皴染,情愈转愈深,愈染愈凄。词人叵耐愁声,游目远望,隔岸高堆上,磷火青青,舒卷游浮,好象袅袅的暮炊烟火,乍望几疑是村落人家。“青磷”,指鬼火,入夜始明,词以之点醒佇马之久,而且不露声色地放下了夜幕,光线全暗,气氛阴森。“隔岸”三句之猜疑,奇极惨极,从侧面揭露了清兵杀人如麻,白骨弃野的暴行。就意识流向而言,与王维诗“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游终南山》)意同,因入夜而望对岸,寻住宿,由此产生“疑是人家”的瞬间幻觉。就实际情况而言,青磷乃生于白骨,前面既云“荒市无人”,则隔岸分明已成乱坟堆,但因为词人曾目睹闹市繁华,记得此处“有东邻酒旌、西舍渔槎”,人家烟火,犹历历在目,故有是语。本多人家,而现无人家;已无人家,又疑有人家:回环反复中,曲折表达了词人不敢相信眼前残酷现实的心情。阴森森的白骨青磷与充满生活气息的人家烟火,是那么难以联系在一起的两个极端的景象,词人通过心理幻觉,又那么合情合理地框入同一画架,触目惊心而深沉含蓄。结句通过疑似的心理活动,对比的艺术手法,将人物感情推向更深的层次,给读者留下了一个伸延着的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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