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几道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清代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将杜甫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与晏几道词“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进行比较之后说:“此诗与词之分疆也。”看起来晏词与杜句意思上似乎没有多少差别,而且晏词显然是从杜句脱化而出,为什么经过这么一个“蜕变”,诗就变成词了呢?
杜甫诗《羌村》全诗如下:“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诗的结尾二句,是写这对战乱中的夫妻意外团聚,久久沉浸在兴奋的余情之中。而晏几道这首《鹧鸪天》词则是写词人和一个歌女的久别重逢。他与她颇有一番情意,离别之后,时常挂念,现在忽然不期而遇,又惊又喜。词的上半阕回忆当年欢乐之情。佳人殷勤劝酒,自己报之以醉。那轻歌漫舞之良宵,多么令人陶醉。下半阕写今日相逢的惊喜之情。
比较这一诗一词,它们同是表现久别重逢的惊喜之情,但二者的格调、风味是不一样的。老杜的“相对如梦寐”,是说他和妻子面面相睹,简直象在梦中一样。小晏的“犹恐相逢是梦中。”是说自己深怕这是一场梦境。这样一个简单的改动,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少意义,然而仔细想想,多了“犹恐”二字,实是多了一层曲折。因为所谓“犹恐”云云,是以上文“几回梦魂与君同”而来。多少年来,两地相思,不知做了多少梦,又不知梦中两人相会了多少次,可是,一次次被梦欺骗得好苦啊!这次真的相逢了,也不由怀疑起来,怕不是又在做梦吧?这“犹恐”二字,把一对情侣不期而遇时那种又惊又喜、将信将疑的神情刻画了出来。从这点看,词之比诗,更具有“委曲形容”的情味。
再比较杜诗“夜阑更秉烛”与晏词“今宵剩把银釭照”之句。表面上看,这两句似乎意思也差不多,不过一个说“秉烛”,一个说要“银釭”(银质的灯)来照,照明工具不同而已。然细细品味,会发觉这两句也有微妙的差别。首先,点灯与秉烛的目的不同。“秉烛”是因为“久客喜归”,情绪兴奋,“宜睡而复秉烛”。晏词则是从“犹恐相逢是梦中”的心态而发展到“剩把银釭照”的动作。因为犹恐是梦,才特地端起银釭来照,验证对方的面孔,是否真实地存在。而且不是一般的举起银灯,而是“剩把”,“剩把”,乃尽把之意。言举灯再三相照,仔细谛视,来解决是真是幻的疑团。这一句写出了词人缠绵悱恻的一片痴情,是不可多得的妙笔。而这个“剩把银釭照”动作的本身,又使人想象到一对情人擎灯相睹的一幕,何等温馨而动人!从这里可以体会到“今宵剩把银釭照”,比之“夜阑更秉烛”,情调大不一样,杜诗“夜阑秉烛”是生活中很平常的动作,而晏词恍惚使人看到一对情人卿卿我我之情态。颇有艳情的味儿。有人评说“诗庄词媚”,这里就充分表现出词特有的“媚”的风采。
再说晏儿道不用“烛”,而用“银釭”,这也是词体所要求的。词是一种“美文”,要讲究词藻的华美。“银釭”自然要比蜡烛高贵精美了。小晏这首词中,除了“银釭”外,还用了“玉钟”、“彩袖”、“醉颜红”、“杨柳楼”、“桃花扇”等彩色字面,使词富有华丽的色彩和香艳的情调。比之杜句的古朴质实,大异其趣了。
杜甫《羌村》是五言古体诗,讲究一种高古风骨,杜甫在这首诗中,写安史之乱中家人久别重逢之情,格调悲怆沉重,侧面反映出那个动乱的时代,自是大家手笔。而填词则完全另一副笔墨了。词本是“花间”“尊前”浅斟低唱的歌辞,所以词的情调不同于诗。诗向来作为正统文学,讲究高古、雄浑的风骨,而词的本色则要求情致缠绵,音调谐婉,需要具有一种柔美的声情、风调。晏几道此词所以为人称道,不就是因为它具有词的“媚”“软”“婉”“艳”等特色吗!更妙的是,他将杜诗略加点化,便变“庄”为“媚”,变诗为词了,真是神乎其技,无怪乎清代词论家陈廷焯拍案叫绝道:晏几道《鹧鸪天》词“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白雨斋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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