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李煜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首词的主旨,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道破,即“往事堪哀”、“对景难排”这八个字。“景”指眼前景物,是对照作者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往事”而言;而“往事”又跟作者今天的处境两相映照,昔日贵为天子,今日贱为俘虏,这简直有九天九地之差。但是作者心里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今生今世,再也过不成当年小朝廷那种安富尊荣的享乐生活了。也就是说,“往事”除了“堪哀”之外,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所以第一句用了个“只”字。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偏偏这个已经当了俘虏的亡国皇帝心还没有死透。相反,他对外界事物还很敏感,不论是春天的“小楼昨夜又东风”,还是秋凉时候的“庭院藓侵阶”和“天静月华开”,都在他思想上有反应、起作用。这样一来,内心纠缠着的矛盾当然无法解除,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对景难排”。作者在首词里所描写的“景”实际只有两句,即上片的“秋风庭院藓侵阶”和下片的“晚凉天静月华开”。上句写昼景,下句写夜景。“藓”是苔藓,“藓侵阶”就是《陋室铭》里说的“苔痕上阶绿”,表示这里已长久无人来往,连台阶上都长满了青苔,真是死一般的岑寂。作者对此既感到“难排”,便有心加以“抵制”。抵制的方式是消极的,檐前那一长列珠帘连卷也不卷,干脆把视线遮住,与外界隔绝。当然,珠帘不卷并不是绝对的,否则作者怎么会看到“秋风庭院”和“晚凉天静月华开”呢?这一句实在是作者的表态,用这样的手法逼出了下面的四个字:“终日谁来!”既然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还把珠帘卷起来干什么呢?但读者会问:“藓侵阶”这一句既已写出久无人迹,又说“终日谁来”,岂非叠床架屋?我说,这么写似重复而实不重复,而是用下一句配合上一句,来刻画自己内心的复杂矛盾。因为死一般寂静的环境和萧索无聊的景象是客观存在,绝对不以个人主观意志为转移。作者一方面采取“一桁珠帘闲不卷”的无可奈何的办法来消极“抵制”,另一方面却仍然存希望于万一,心想或许竟会有个人来这里以慰自己的岑寂吧。不说“不见人来”而说“终日谁来”,字面上是说终日谁也不来,骨子里却暗含着万一有人来也说不定的心理在内。这就跟上一句似重复而实不重复了。因为上一句是从实际客观景物来写的,下一句则是内在的主观心理活动。两句的角度并不相同。
既然眼前的和未来的客观现实是没有任何出路的了。那么,自己在悲观绝望之余,只有通过回忆去流连当日在金陵小朝廷时的光景,于是词的下片乃转入对故国的沉思。这也是李煜这个特定的人物在特定的环境下的逻辑必然。而沉思的结果,依然是荒凉萧索,寂寞消沉。但这是想象中的产物,比眼前实际看到的东西更虚幻,因而感情也就更加凄凉哀怨。“金锁”指雕镂在宫门上的金色连锁花纹,这里做为南唐宫殿的代称。“金锁已沉埋”,指想象中殿宇荒凉,久无人迹,已被尘封土掩,埋没在荒烟蔓草之中了。“壮气”,又称“王气”,也等于说“旺气”,本指称王称帝的人所具有的兴旺气象(迷信的说法叫作“气数”)。这里的“金锁”两句,正如刘禹锡《西塞山怀古》里所说的“金陵王气黯然收”。这是一种讲法。另一版本这一句作“金剑已沉埋”,指的是宝剑。相传吴王阖庐死后,葬在苏州郊外的虎丘,把贵重的宝剑也埋在地下殉葬。这里借古事表明自己当皇帝的资格已经终结,只有亡国之痛。可见不论作“金锁”或“金剑”,这两句都是写当年偏安于一隅的那点气数已尽,旧时的皇宫内苑久已埋没在荒烟蔓草之中,只剩有一片蒿莱,真是不堪回首了。然而,秋天的夜晚,月华如洗,万里无云,当年自己做皇帝时所过的那种金粉豪华的生活固然一去不复返,而面对大好秋光,无边月色,不禁为映照在秦淮河上的“玉楼瑶殿影”抛下一掬醉辛之泪。这里面有悔恨,有惆怅,百无聊赖而又眷恋无穷。最末一句作者用了一个“空”字,正与开篇第一句的“只”字遥相呼应,在无比空虚中投下了无限凄惶。这正是作者在《虞美人》中所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另一写法。那一首写旧时宫殿大约还存在,只是人的“朱颜”已经憔悴,跟往日不同了;这里却说,连“玉楼瑶殿”也该感到孤寂荒凉了吧,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影子映照在秦淮河上。这首词虽不像《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那样脍炙人口,可是同样给人以沉痛哀伤之感。我们应当把这两首词对照来读,而不宜以彼废此,或说这一首一定不如那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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