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苏轼
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词牌《虞美人》,原为唐教坊曲名,本意为咏项羽宠姬虞美人事,后用作词牌名。又名《虞美人令》、《玉壶冰》、《忆柳曲》、《一江春水》。
词题《有美堂赠述古》。有美堂在杭州城内吴山之上,是嘉祐二年(1057)杭州太守梅挚所建。梅挚赴任杭州时,宋仁宗赐诗有“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之句,故以“有美”名堂。述古是陈襄之字。熙宁七年(1074)七月,杭州太守陈襄任期已满,调往南都,在有美堂设宴与僚佐道别。苏轼时为杭州通判,即席赋此词以表惜别之情。关于这首词,《本事集》这样记载:“陈述古守杭,已及瓜代,未交前数日,宴僚佐于有美堂。侵夜月色如练,前望浙江,后顾西湖,沙河塘正出其下,陈公慨然,请贰车苏子瞻赋之,即席而就。”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赠别之词,一开头不及其人,不叙其事,却横空而来,大处着笔,盛赞东南湖山之美。有美堂上,目力所及,自是吴山、西湖美景;但既言“东南”,这“湖山”所指,就不限于眼前实景,而是总说东南一带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湖河山丘、良田美池。东南美景,往日只是听说而已,通判杭州几年之中,苏轼已饱赏了此地湖山,“信是”二字,突出强调其“美”是确切的、实在的,别处难以相比的,并非“看景不如听景”的虚名。那么,到底“美”在哪里?人们等待着下文。按说下文当是具体形象的描绘了吧,可东坡却偏偏出人意料,摆出“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架势,似乎不经意地、然而又是明晰地以五字作答:“一望弥千里。”抽象吗?不。你试放眼望去,东南千里大地上,哪里没有吴山?哪里没有西湖?一片水乡泽国,遍地湖光山色,你能望得尽、说得完吗?一个“弥”字,把东南形胜,总括无余,这比起“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类的丽辞妙句,不是境界更为开阔、气势更为恢宏吗!
送别好友,却盛赞美景,似乎有点离题。实则不然。陈襄知杭州之日,很有政绩,他曾和苏轼一起组织杭民整治了六井,当江浙大旱时,别处饮水都困难,而杭州不仅不缺水,还有水喂牛、洗澡,“方是时,汲者皆诵佛”。陈、苏二位州官在杭州人民中留下了美名,他们二位对杭州也极为留恋。如今,陈太守就要离开这“一望弥千里”的美好湖山而去,今后能有几回旧地重游?何时才能再来此地,再来赏此美景、会此良朋、治此湖山呢?——“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地难离,人难分,情难禁。当此无可奈何之时,纵有千言万语,也难尽人意,只有饮酒浇愁,以酒释愁。狂饮吧,酣醉吧,哪怕醉得颠倒蹒跚也不为过分。——东坡自有妙笔一枝,轻轻点画,就将千里自然美景和人间一片真情天衣无缝地糅和起来,融为一体了。
酒益酣,情愈浓,不知不觉,夜幕四垂。这时,一幅有似秦淮河畔的秀美夜色,展现在人们眼前,凝聚在词人笔下:“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沙河塘在杭州城南,为唐人所辞,宋时已十分繁华,歌楼酒馆,书肆客店,比比皆是。入夜之后,一溜一串灯火,陆陆续续亮在岸边,映入水中,五颜六色,闪烁不定。从有美堂上望去,宛如迷濛的仙境。听,那边传来了清幽的《水调》歌声。——据《乐苑》云:“旧说:《水调》、《河传》,隋炀帝幸江都时所制。曲成奏之,声韵悲切。”唐《水调》为大曲,其歌第五叠五言,调声最为怨切。白居易有诗云:“五言一遍最殷勤,调少情多似有因。不会当时翻曲意,此声肠断为何人!”——在充满离情别绪的夜宴上,自然少不了音乐歌舞。然而,堂外传来的《水调》歌声,却更为牵人魂魄,撕人肝肠。可以想象,这一声《水调》,使夜宴的气氛更为凄伤。以至词人都要断了诗思,停了词笔。接下去一笔就跳过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空间。——“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夜已深,宴已罢,风已静,浪已平。这时,沙河塘及其周围的灯火也已逐渐稀少了,连那凄切的《水调》余韵也渐去渐远渐不闻了。惟有既是多情、又是无情的一轮明月,将那皎洁的清辉,洒在澄澈明净的钱塘江上。这水色,这月光,融为一体,充满夜空。有美堂上,人去楼空,一片旷寂,好不凄冷!“琉璃”一词,既形容水月之碧澄,又是直用了词人家乡方言——蜀人称清明之水为“琉璃”。这一江碧琉璃,更染浓了离愁之悲、加重了别绪之怨。于此收笔,正如“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留下的无限余味,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去做各种各样的想象了。
这首词是东坡38岁时所写,属于他前期词作。但从中已可看出他“以诗为词”的某些特点。他没有按一般格式,上阕写景,下阕抒情,而是把情和景糅和起来,把上下阕连贯起来。先写登台远眺,继写别筵酣醉,再写钱塘夜景,结以夜阑月孤。从傍晚写到深夜,从东南湖山写到钱塘夜月。八句之中,六句都在写景,但通篇之内,处处都充满了浓郁的惜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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