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贺 铸
夜捣衣
收锦字,下鸳机,净拂床砧夜捣衣。
马上少年今健否? 过瓜时见雁南归。
杵声齐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
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夜如年
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
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剪征袍
抛练杵,傍窗纱,巧剪征袍斗出花。
想见陇头长戍客,授衣时节也思家。
望书归
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
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封建大一统诸王朝中最为孱弱的一个,开国伊始,就不断受到边疆地区少数民族政权的侵扰(先是北方的契丹族政权辽,后来是西北方党项族政权夏),因此,经朝廷征发,远离家乡、亲人而驻守在北陲苦寒地带的戍卒为数众多。封建统治者对他们的生死哀乐不甚关心,“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刘克庄《军中乐》)这诗句虽然写在南宋,但据北宋多次发生士兵暴动的事实,可知当时军人的待遇也一样地恶劣,他们既时刻面临着战争和死亡的威胁,又得不到朝廷的爱恤,于是亲人们对他们牵肠挂肚的担忧和思念,遂表现出相当程度的社会普遍性。词人神宗元丰七年(1084)冬在徐州任职时曾目击过“役夫前驱行,少妇痛不随。分携仰天哭,声尽有余悲”(见其《部兵之狄丘道中怀寄彭城社友》诗)的惨状,作为一名对人民疾苦抱有同情心的文学家,他不能不站出来,用自己的笔代思妇、征夫们诉说他们的痛楚。上面抄录的这一组词,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创作出来的。原词共六首,可惜第一首已经残缺,只好阙如了。
《捣练子》这个词调,名称起源于晋、宋以来的习见诗题《捣衣》。古代一般纺织品的质地较粗硬,须用木杵在石砧上反复捶捣,使之柔软,才能够制作和穿着。贺铸这组词写思妇捣衣寄远,正是用词牌的本义。下面,我们逐首分析一下。
《夜捣衣》 锦字,《晋书·列女传》载,前秦时,窦滔被流放到边疆地区,其妻苏蕙思念不已,遂织锦为回文旋图诗相寄赠。诗图共八百四十字,文辞凄惋,宛转循环皆可以读。鸳机,织机的藻饰辞。李商隐《即日》诗有“几家缘锦字,含泪坐鸳机”之句。床砧,捣衣用的大石板。马上少年,指从军的年轻夫婿。《史记·陆贾列传》载,汉高祖刘邦自称其天下“居马上而得之”。马上,谓戎马背上。瓜时,《左传·庄公八年》载,春秋时,齐襄公派遣将军连称、管至父去戍守葵丘,当时正值瓜熟(即“瓜时”),襄公许诺明年瓜熟日即派人去替换他们。谁知一年期满,襄公却自食其言,不准他们回来。雁南归,汉武帝《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末句暗用温庭筠《定西番》(汉使昔年离别)词意:“雁来人不来。”这首词写思妇白天忙着织锦,黄昏后收拾下机,又忙着将大石板擦拭干净,连夜捣衣,准备捎给戍边的良人。她一边劳作一边忐忑不安地思忖,不知夫婿现在身体可好?为什么役期已过,却只见大雁南归,不见征人返回呢?
《杵声齐》 玉关,即玉门关,故地在今甘肃敦煌附近,北宋时属西夏。由于它在汉、唐两代是通往西域的重要关口,因此这里借用来泛指西北边塞。此篇大意是说,年深日久,大石板的表面已经磨得很光亮了。木杵一下接一下地捶击,声音很有节律。征衣捣成之后,打好包裹,用泪水研墨,题写上亲人的姓名。衣裳寄到玉门关,怕该有迢迢万里路吧?可是夫婿戍守的地方,还要从玉门关再往西去啊!
《夜如年》 这首词是说,夜深了,月儿已经西斜,可思妇还在寒冷的北风中捣衣不止。千杵万杵,厚厚的石板都快被捣穿了。是不是她手脚勤快,因忙于捣衣而顾不上睡觉呢?不!是因为思念征人而睡不着觉,所以才借捣衣来打发这漫无尽头的长夜。
《剪征袍》 练,白绢,这里泛指衣料布匹。斗,凑、拼合。陇头,又名陇山、陇首、陇坂,在今陕、甘两省交界处,这里也是作为西北边戍的泛称。授衣时节,《诗·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毛传:“九月霜始降,妇功成,可以授冬衣矣。”本篇写思妇捣好衣料,丢下木杵,坐到沙窗边上来为征人缝制战袍。开片时,她巧运心思,设法使不得不剪破的图案花纹,能够在缝纫时重新拼接复原。她思量道:长年戍守在边塞上的夫婿,到了这授衣的季节,也一定在想家吧!
《望书归》 边堠,边防线上的土堡,用以侦伺敌情,犹如今之所谓“哨所”。置邮,即驿车、驿马、驿站,古代的邮递设施。铁衣,铠甲。过年,有的选本解为“过春节”,谓思妇“一心盼望得到征人回家过年的书信”。这是误会。应释作“逾年”。汉桓宽《盐铁论·徭役》:“古者无过年之徭,无逾时之役。”可以为据。此词略谓:边关遥遥,官家的驿车马却配备甚少。难得今天见到了驿使,寄信之外,还附上自己赶制的战袍。有它衬里,良人披上铁甲便不会再感觉到寒冷。唉!一夜之间尽可以三番五次地和夫婿在梦里厮见,而事实上呢?明年能够收到他的回信,也就算如愿以偿了。按古诗中写思妇与征夫互通音讯之困难,每有这样的句子。如梁刘孝先《春宵》:“敦煌定若远,一信动经年。”唐刘希夷《捣衣篇》:“缄书远寄交河曲,须及明年春草绿。”皆是其例。
从总体上说,这组词没有浪费一点笔墨去描写思妇的体态、容貌(如梁武帝萧衍《捣衣》诗“轻罗飞玉腕,弱袖低红妆。朱颜日已兴,眄睇色增光”之类),乃至照明设备(如梁王僧孺《咏捣衣》诗“雕金辟龙烛”之类)、裁缝工具(如北周庚信《夜听捣衣》诗“龙文镂剪刀”之类)等无关宏旨的物事,而是将所有的篇幅都用来展示思妇的感情波澜,将所有的笔触都用来刻划思妇的内心世界,这样,它们便产生了叩开读者心扉,使读者哀其哀、怨其怨的艺术感染力量,不象上举南北朝作家的同题材作品,徒以华丽的辞藻眩人眼目。具体而论,词人在传达思妇的复杂情感时,也力避陈俗,全然不用那些描绘人物面部表情和身体形态变化(诸如愁眉泪眼、衣宽带减之类)的程式,而是将它们有机地揉进捣衣、裁衣、寄衣的一举一动,且这一举一动又无不经过精心的选择或提炼,具有很可观的艺术张力。例如“巧剪征袍斗出花”,一方面,它把思妇对征人的柔情蜜意表现得十分细腻;另一方面,思妇所企图拼接时,又岂止是衣料上剪破的花朵?这难道不是她渴望花好月圆、夫妻团聚的象喻么?再如“捣就征衣泪墨题”,写思妇的哀戚也极为传神。类似的情景,我们在唐诗里看到过长孙佐转妻《答外》“结成一衣和泪封”之句。但这仅仅是对生活现象的直观。而词人却让自己笔下的思妇以泪水濡墨染毫,题写封裹,艺术地对生活现象进行了再创造,显然更胜一筹。在摹写思妇的心理活动方面,词人也开掘得比较深。例如“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二句,写思妇夜捣征衣,欲通宵达旦,若作关切征人之冷暖、不惮一己之辛劳来理解,本来也是合乎情理的;但如果光从这一方面着眼,犹未免失之于浅。词人偏让思妇自吐胸臆,明言这是为了宣泄内心的痛苦,挨过不眠的永夜,如此写来,真可谓入木三分。因为,作者的目的并不是写一篇《女儿经》,宣扬封建的妇功、妇德,而是要写出封建兵役制度的残酷,写出一个在悲惨中挣扎着的灵魂!再如“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二句,写思妇对于生活的要求,已经到了不能再低的限度:不敢想真的与征夫重逢,只希望梦中能多见几面;不敢想人归,只盼望有信回,不敢想回信之速,只寄希望于明年。其哀婉何以复加?在它的背后,正不知有多少个幻想变成过泡影,正不知有多少次热望化作了灰烬! 显而易见,这比直接了当地去写盼望征人早早归来,何止深沉千倍万倍!
近代著名学者夏敬观曾指出:“观以上凡七言二句,皆唐人绝句作法。”(手批《强村丛书》本《东山词》)。它们确实不类宋调,丰神直追唐音。试观唐人同题材的七绝,陈玉兰《古意》云:“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陈陶《水调词》云:“长夜孤眠倦锦衾,秦楼霜月苦边心。征衣一倍装绵厚,犹虑交河雪冻深!”张汯《怨诗》云:“去年离别雁初归,今夜裁缝萤已飞。征客近来音信断,不知何处寄寒衣。”贺词与之相较,实可以方驾陈玉兰,视陈陶、张汯辈犹有冰寒于水之意。宋杨万里《颐庵诗稿序》曰:“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甘。诗亦如是而已矣。……《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寄边衣》曰:‘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三百篇》之遗味,黯然犹存也。”笔者检《全唐诗》及其外编,未见这两句,若非原诗今佚,即是诚斋误记。如果真是误记的话,那就证明贺氏这组词之酷肖唐诗,已经到了可乱楮叶的地步。
象这样以思妇口吻、借捣衣寄远以表达怀念戍人之情,并讽谴封建统治者的题材,在早期民间词里是屡见不鲜的。如敦煌曲子词:“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词调正是《捣练子》!艺术上是粗糙了些,反苛政的思想内容的火花却很耀眼。后来到了文人手里,此长彼消,向着否定的方向发展。今存文人词中最早的一首《捣练子》系李后主(一说冯延巳)所作:“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拢。”写作技巧提高了许多,内容却换成了抒写封建文士夜听寒砧时的悲秋情绪。真正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了。至于贺铸这组词,又来了个否定之否定。它们标明是“古捣练子”,五首中且有三首用韵与上引敦煌《捣练子》相同,从这些迹象来看,词人是有意汲取了早期民间词中的营养并向其复归。不过,他在学习和继承民间词的同时,扬弃了它那质木无文的弱点,益之以文人词客的成熟技法,作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写出了新水平。在唐宋文人词中,这种题材的作品非常少见,达到和贺词同样水准的那就更难寻觅。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对于这组词的价值,当作如是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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