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贺铸
踏沙行·芳心苦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贺铸其人才兼文武,素有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但在北宋后期新、旧两党交替执政的任何时候都不甚得志,始终沉沦下僚。此词即借咏莲吐诉自己怀才不遇的一腔政治愤懑,物与我,人与花打成一片,比兴卓绝,寄托遥深,在有宋一代众多的咏花词中,自是风流高格之作。
起二句写莲花生长之环境。“回塘”是曲折的堤岸。《文选》汉张衡《南都赋》:“分背回塘。”唐李善注:“塘,堤也。”“别浦”是偏僻的水滨。堤上有婀娜多姿之杨柳相掩映,水中有娴雅多情之鸳鸯为衬托,则此莲花之洵美且淑不问可知。然而她既生长在曲折之堤畔、偏僻之水湄,地势不佳,人迹罕至,这就注定其很难见赏于世了。下文紧接着便出此意。却不明言采莲女郎之不肯枉舟相顾,而托言莲舟为涨满之绿萍所阻隔,无路可通,措辞极委婉,无根之浮萍焉能遏止行舟?故“绿萍涨断莲舟路”云云,看字面是怨萍,细思则并莲娃而亦嗔之矣。以下仍承上文退一步说,即便水上之莲舟碍莫能至,空中之蜂蝶总可以栩栩然鼓翅从天而降罢?孰料这班轻薄之辈只知道追逐浓馨俗艳,断不肯欣慕而来觅取莲花之幽香清气。唐人崔涂《残花》诗曰:“蜂蝶无情极,残香更不寻。”贺词“断无”句从此化出。残香不寻,倒也罢了,奈何连幽香亦不屑一顾呢?真正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了。兰舟不至,蜂蝶不赏,此孤独之莲花遂只好自开自落,秋江空老,于是乃有“红衣脱尽芳心苦”之哀叹。“红衣”,谓红莲之花瓣,语出北周庾信《入彭城馆》诗:“莲浦落红衣。”而时代更相近、对贺词之启发更为直接的,则是唐羊士谔《玩荷花》诗之“红衣落尽暗香残”与赵嘏《长安晚秋》诗之“红衣落尽渚莲愁”。比较起来,羊诗只写出了荷花凋零时的情状与形态,胶着于物象,语意不免显得单薄。赵诗虽进一步将莲花人格化,赋予她情感,但直言其“愁”,形、神分作两截,又嫌割裂、生硬。二句都不如贺词来得浑成融化。莲花既落,莲蓬乃成,莲子有心纤细而色碧,嗅之微香,味之甚苦。单就咏物而言,贺词此句已堪称穷妍而极态。更兼以莲心之味苦暗喻人心之情苦,一语双关,妙合无垠,真可谓“比兴深者通物理”(宋人《王直方诗话》载,贺铸自称学诗于前辈,得八句诀,此其一也)了。至此,我们已不难看出,词人笔下之莲花,正是他自己之人格与人生经历的形象写照。
过片二句,宕开一笔。日之夕矣,晚潮生矣,阴霾浮空,天将雨矣。当此凄凉之时,莲心之凄苦更何能堪?故下文随即收拢笔墨,拍回莲花,安排她依依向人,如泣如诉。所向者谁?厥惟“骚人”。“骚人”为辞,向有二义。狭义专指赋《离骚》之屈原;广义则泛指诗人,尤其是忧愁失志的诗人。“依依似与骚人语”,解作词人之化身(莲花)与词人之正身(骚人)语,可;解作词人与屈原语,亦无不可。盖自“莲花”一面而言,由于《离骚》中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之句,托想莲荷以屈原为知己,并不牵强;就词人自身一面而言,虽则与屈原萧条异代不同时,但流落不偶的遭际颇有几分相似,原不妨神交千载、尚友古人的。结穴二句,便是为莲花代拟其所欲诉之辞了。群芳多争艳于春,莲花偏飘香于夏、秋之际,是以唐人韩偓《寄恨》诗有“莲花不肯嫁春风”之句。词人顺手拈来,变第三人称叙述语为第一人称自述语,尤觉亲切。又益以“无端却被秋风误”一句,加倍跌宕,形象地补出莲花终老于素秋之可哀,意味即更加完足、深厚。托之于莲花自洒热泪,感慨益发沉重,语调益发激烈,撼动读者心灵的力量也就大得多了。按贺铸所生活的时代,新、旧党争异常严酷,贺铸为人正直,群而不党,是是非非,超然其外,自难讨好于任何一方。“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云云,或者就是指自己青年初仕时正值新党执政,未肯阿附之以谋取富贵;及至中年经历旧党复辟,又不愿曲意趋奉,借此进身,终于蹉跎岁月、壮志成空的不幸遭遇罢。
大凡咏物之作,贵在物中有“人”。就物咏物,纵然工到极处,总不能入上乘。而“有人”之作,又当别其人品高下、人情真伪。二事既辨,优劣乃分。同时借咏莲荷见志的作品,唐人高蟾应举下第后有绝句云:“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春风怨未开。”竟以此被权贵们认作安分守己、不务躁进,遂尔策名进士,跻身青云(见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若论章句,此诗不可谓不精警,然仔细玩味;总觉得他是有意向垄断选举大权的上层统治集团卖乖,不免有矫情作伪之嫌。相比之下,贺铸不平辄鸣,直抒胸臆,反见得光明磊落、坦荡任真。况且扼杀人性、压抑人才固是封建制度的一大弊病,词人的遭遇,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故贺词中所表达的怨悱愤懑,自有其积极的社会意义和思想价值在,此所以为佳。
至于此词艺术表现形式上的种种妙处,如物态人情融合无间、用人成句浑化无迹之类,前已具言,不必赘述。最后惟有一大重要关节尚须补充交代:自《离骚》创为香草美人以譬君子的比兴手法,后世诗人,群起仿效,寝成传统,流芳不歇。贺铸兹作,亦其一例。但《离骚》表现为“香草——君子”、“美人——君子”的分喻并列型式,而贺词则是“香草——美人——君子”三重架构,即香草、美人、君子三位一体,象外成象,比中有比,不徒蹈袭前人。如“断无”句似即暗中反用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里的一则故实:“都中名姬楚莲香者,国色无双,……每出处之间则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故俨然有杜诗“空谷佳人”之意。而“红衣”、“芳心”等字面,也都习用于女性。又“依依”句脱胎于李白《渌水曲》之“荷花娇欲语”与杜牧《朱坡》诗之“小莲娃欲语”,二诗曰“娇”曰“娃”,非以莲荷为美人而何?“当年”二句以“嫁”为言。更不必说了,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谓“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固然主要是指贺词之内容,但内容离不开表达形式,上述贺词之特殊的比兴结构,也可说是在继承《离骚》之基础上的一种新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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