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
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
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行露》是《诗经·国风·召南》里的一首很有研究价值和鉴赏意义的民间叙事诗。
前人对此诗注释颇多,虽有莫衷一是之弊,但是对于正确地理解原诗还是有着一定的帮助作用的。《毛诗序》说:“《行露》,召伯听讼也。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韩诗外传》则认为:“夫《行露》之人,许嫁矣,然而未往也。——见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贞理,守死不往。”《列女传》等依循是说。到了宋代的理学大家朱熹,就更进一步地阐发了“求为室家之礼有所不足”的观点。至此,聘礼的短缺违背了当时的习俗几乎成了定论。然而,问题实际上并未彻底解决,对于一首叙事诗来说,如果你没有把事件的原委解释得切合社会生活逻辑,又怎么能正确地诠注之并从中吸取出应有的教益来呢?对于这一意思,今人虽有一定的研究,可惜多数是依照前人旧说,或虽然提出了一些质疑但并未给出令人满意的明确的交待。换言之,女方执意不从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但她到底是因为遵从礼法而坚拒草率从事呢?还是深爱男方而单单因为财礼不足就不顾一切地闹到了“公堂”之上去了呢,后者显然不合逻辑,前者也较为明显地沾染了浓厚的封建礼法色彩。
可能有的同志会引用“深究无益”的说法来制止这种二难推理式的调查研究,但是,若不把这件事情解释得合情合理,那么,隐含在本篇中的大胆的反抗精神与坚定的自我意识就不能被后人所接受和理解。
是否可以这样认识呢,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企图凭借他的地位,一文不花,随随便便地就把这个姑娘据为己有。在女方执意不从的情况下,他又勾结官吏,把这件事情闹到了法庭之上,妄图借此进一步羞辱女方,达到迫其就范的目的。但是,这个聪明的姑娘早就看穿了这条色狼的险恶用心,无论其如何骄横也决不被他的汹汹气势所慑服。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用“财礼之不足”为主要依据对之进行了公开的有力的反击。从而使那个仗势欺人、欲行强娶之事的歹徒得到了应有的答复。
应该说,在数千年前的奴隶社会里,这首虽至愁怨但依然斩钉截铁的民间诗歌,无疑成就了一篇惊世骇俗,不同凡响的女权宣言!它最充沛地表达出了中国妇女不畏强暴,洁身自重的崇高情操与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斗争艺术。
《行露》的艺术特色是非常明显的。全篇多用兴寄手法,完满地衬托出一个纯洁的乡村姑娘愁苦的情感脉络与果绝的反抗心理。
开篇以畏怕浓重的露水而不愿早行夜出为题,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柔弱少女对当时所处之不利局面的焦灼不安的复杂心境,造成了一种十分抑郁的艺术氛围,随后,连用两个“谁谓……”的反诘句,语气棱芒、机锋微露,大大加强了句中兴词的寄托作用“谁说雀儿没有角,为什么穿破我的屋?谁说你没有家,为什么把我弄到法庭上来?……”声声怨愤,句句血痕,紧接着再用两个相同的反诘句,如此就使读者不得不在无形中得到一种逐步升级的、引而不发的、强烈的反抗精神的穿透感。篇末由兴寄转为直接自述。语调就从低沉、缓涩一变而为愤怒、高昂“虽然你招致我入狱,也绝不顺从于你!”行文至此,一个弱女子奋起反抗恶势力的高大形象如闻声见人,跃然纸上。尽管本诗并未交待这一事件的结局,但是却使读者不由得不沉浸在一种胜利者的感觉之中。因为,这个弱女子斗争了,勇敢而坚决地斗争了。从这层意思上讲,她首先已经战胜了那种趋炎附势,奴颜卑膝的阿Q式心理状态。站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自尊自重的人,同那些沦于被污辱与被损害地位却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恪守“妇道”的女性相比,难道还不应该感到一种对于“女性解放”的由衷的愉悦吗?
清人方玉润在其所著《诗经原始》中谈到,有人以为《行露》的主人公不见得,也没必要是一个女子。而诗中的故事很可能是一个大户人家硬行嫁女于贫寒之士而被拒绝的事。因此他认为:“以守正属君子,不属贞女,其言尚为有见。”作为一种见解,该说未尝没有参考价值,但是通观全篇,从语气、语调、用词及心理状态上看,如说主人公是一个男人似乎很难讲得通。比如说一个男人难道会去害怕露水对于衣衫的沾濡吗?即便是从“诗人假其事而为之词”的角度出发,其所依托的“此”与其所表达的“彼”这两者之间也不能不说是风格迥异吧?
《行露》在语言上准确、优美,富于形象性。在极为短小的篇章里造成了极为动人的形象与意境。其感物伤情,借此兴彼的艺术手法运用得天衣无缝,混然一体。充分体现出本篇主人公当时当地、维妙维肖的细微心理变化过程,大大提高了本篇的生动性与鲜明性,读来曲折委婉,催人泪下。虽然在篇末语涉愤激之词,但丝毫不给人的突兀之感,反而让人觉得是顺理成章的必然转折。全篇在语言形式上杂用四言、五言两种句式,吟来毫不拗口,并且给人以错落有致,自然而然的感觉,具有着一种天然的韵律节奏。篇中重复使用“谁谓”及“何以”等语,在复叠的语句中增强了诗歌的感情色彩与内在的音乐性,起到了深化和加强本篇主人公原有形象的有力作用。《行露》虽然是以叙事诗的体裁区别于《国风》中众多的抒情诗篇,但是,在叙述其事的字里行间,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本篇主人公深切凄婉的悲哀之感与毅然决然的反抗之情,感受到一个乡村姑娘既纯朴又刚烈的感情色彩与相应的性格特征。
本诗完全从第一人称入笔,谈的都是自我感觉。但是却使读者无时不在地感觉到那个歹徒及其与之相勾结的上层官吏的阴影。这种观照手法的天然运用,既有助于一个纯洁少女的娓娓自述,又使恶势力的影响随处可见却始终处在一种陪衬的附属的地位之上,使主宾分明,经纬不乱,虚实相间,有明有暗。所以既便是信口读去仍觉妙语联珠,神韵天成。使人吟此诗如饮山间清泉,绝无半点异味掺杂其间。
《行露》之属的《国风》古调,之所以能够百世流芳而至今让人掩卷感慨,受益颇丰,其成功之处大概也就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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