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终篇不出一字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 《诗话总龟》云:林和靖不特工于诗,尤工于词。如作 《点绛唇》,乃咏草耳,终篇不出一草字,更得所以咏之情。按罗邺诗,“不似萋萋南浦见,晚来烟雨正相和”,和字咏草入细。“南北东西路”句,宜缓读。一字一读,恰是“无数”二字神味。(黄苏 《蓼园词选》)
【词例】
点 绛 唇
林 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阙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解析】咏写物态,如泥于形色,巧言雕绘,刻意求似,便往往有形无神,如木鸡剪花。而高明的作者,往往遗形写神,“虽形不酷似,犹似也”( 《肖达可文序》)。这里的“终篇不出一字”,正是指咏物之时,不落言筌,从旁着笔,绝不粘于所咏之物,却句句是所咏之物,“以不写写之”。对此,贺贻孙 《诗筏》中有一段话说得极好:“作诗必句句着题,失之远矣,子瞻所谓 ‘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如子美 《黑白二鹰》 诗,若在今人,必句句在 ‘黑白’ 二字寻故实,子美却写二鹰神情,刘希夷 《嵩岳闻笙》 诗,……不露笙字,而笙中天籁清机,已缭绕耳边矣。”
林逋的 《点绛唇》 咏写春草,但全篇不出草字,而笔笔摄春草之魂,为前人称为咏草绝调,小词双阕,每阕有两重文意,全词从四个方面写春草,但都是隐写,可谓不落言筌。词的上阕,作者把春草置于花卉满园的金谷园中,初春时候,词人说它“乱生春色谁为主”,写春草年年铺染新绿,却无人赏爱,只能只生自荣。未出草字,但那一种亭前池畔,路旁树下,新绿片片,碧色如烟的撩乱春色,已浮现在我们面前。暮春时节,词人写它“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不言春草,却展现出一片草野,在烟雨濛濛中,草色深暗,迷茫一片,几片落花飘缀其间。词的下阙,写离人远别,春草在长亭外,古道旁,萋萋无数,使人更增离愁。这部分也分两层写,先从长亭送别写芳草,古人分离时常在城外长亭饯别。而这路上、亭边,又往往是芳草满目。词人写“又是离歌,一阙长亭暮。”正是暗写芳草铺满亭畔。让人想见春郊日暮,斜晖脉脉,芳草凄迷,离人将别。下一层,“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又融进了以春草写别情的种种典型意境,如“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楚辞·招隐士》)。“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 《清平乐》)不同的是,这里不明点春草,只让读者从体味中想出。
如此咏写春草,词人的笔触远猎旁涉,从金谷园的寂寞春色,到长亭古道的离人伤别,写尽了春草的种种意态。正是不泥于色相,才使词篇获得了多重意蕴,隐微地寄托了词人十分丰富的思想感情。写金谷园中的春草,突出它在百芳喧妍的花园中自生自荣,无限的孤寂落寞之情流于言外,而在春草陪伴落花、参和烟雨那迷茫淡远的意境中,更是迷漫着幽寂孤清的气氛,至于下阕连天芳草中的长亭离歌,与王孙远别,又把那离愁别绪写得凄清渺远,悠悠不尽。林逋梅妻鹤子幽居独处,虽能以自持芳洁自慰自娱,但心灵深处的那段落寞,自然也是难从言传的,而这首词,恰恰含蓄深婉地写出了这种复杂的情感和意韵。这些正是旁面着笔,移形色写神韵的艺术手法的表达功效。
终篇不出一字,从审美方面来说,正是使作品具有了含蓄美。含蓄是古代诗论中重要的审美原则。它关系到构思立意、布局谋篇、语言表达等各个方面。因而以禅喻诗,标举妙悟的严羽在 《沧浪诗话·诗法》 中提出: 写诗要“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我们把这五个方面看做是达到含蓄的艺术手段,那么“终篇不出一字”,正是 “语忌直”,是 “含蓄”这一审美命题在语言表达方面的要求。而我们联系上面说到的作品,及诗词创作的具体的文艺现象,还可以分析出,这种语言表达的含蓄,可以收到两个方面的审美效果,一是具有言外之旨,使作品形成多重的审美意蕴;一是具有象外之致,使作品具有空灵绵缈的审美境界。“终篇不出一字”,就可以写得“隐”。
《文心雕龙·隐秀》 篇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又说 “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优采潜发。”隐则不尽,不尽则情余言外,使诗词涂文隐蔚,余味曲包,有弦外音,画外意,从而也就使作品获得多重的审美意蕴。因而,“不着一字”,反而能 “尽得风流”。再进一步分析,作品有了言外之旨,就往往具有了象外之致。元好问在 《陶然集诗序》中说:“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这就是推崇那种所谓 “不睹文字,唯见性情”,“色相俱空”,“羚羊挂角”的 “逸品”。所谓 “不睹文字”就是严沧浪的 “不着一字”,也就是不执着于物象的直接表面的描绘,便能使作品神韵弥满,情意流荡,从而形成透彻玲珑,如水中月、镜中花那样的飘渺神远的艺术境界。
咏物以神行,以意胜,这是许多艺术大家共同追求的审美标准,在以婉约为正宗,以含蓄为本色的宋词中更是如此。宋词中有三首 “咏草绝调”。《能改斋漫录》 载: 梅尧臣在欧阳修处作客,席间有人称赞林逋的咏草词,梅尧臣便寄席作了 《苏幕遮》,欧阳修击掌称赞,又和作一首 《少年游》。这三首词同为咏草,但内容有别,而“终篇不出一字”的含蓄笔法,却十分相近。梅词 《苏幕遮》 上片写早春绿草,前四句写它的茂盛,后三句写它的鲜嫩。没有具体的描摹、刻划,只以“乱碧”、“春袍”轻轻点染,展现出雨后春晓,绿草萋萋、菌菌无际,一碧如烟的悠远的意境,在整体画面中,突现了春草的繁茂、鲜活。下片写暮春芳草,前四句写它接长亭、迷远道,更增离了人的忧怨。后三句写残春日暮烟霭沉沉,草色已呈出苍青。境界转为黯淡苍凉。全词以惜春叹逝为旨,从初春天晓鲜草遍青碧,写到残春日暮,芳草暗老,在对比中表达了对春时芳年轻轻流逝,年华老怯,迟暮将临的感伤之情。词人早年以叔父荫补官,长期担任主簿县令等职,五十岁方经面试赐进士出身,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咏草词中正寄托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小词寥寥数语,却有怜草,有惜春,又有人生的感喟,言有尽而意无穷,意蕴十分丰厚,使人得到审美娱悦,并领悟到某种人生哲思。
再看欧词 《少年游》 咏写春草却全是言别,可谓“泯端倪而离形象”。上片写草,先从思妇念远着笔,再从行人离思点墨,不言春草,却尽写出二月三日,千里万里,时时地地,碧草连天的早春景象,而这碧草又一面连着思妇,一面牵着行人,于是,撩人心怀的无限春色,同迷漫天地的恼人离思融而为一。下片,词人又在这广阔的时空背景上,连用三个言别又都牵系春节的典故,具体写出种种别情,也暗写出春草的种种佳色,含蕴不穷,饶有意味,全词不出草字,却笔笔是离愁别恨中的春草,其神韵味之弥长,其形色也于想象中宛然可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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