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韩愈
五岳于中州,衡山最远。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独衡为宗。最远而独为宗,其神必灵。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其最高而横绝南北者岭。郴之为州,在岭之上,测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气,于是焉穷。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蟺扶舆,磅礴而郁积。衡山之神既灵,而郴之为州,又当中州清淑之气,蜿蟺扶舆,磅礴而郁积,其水土之所生,神气之所感,白金、水银、丹砂、石英、钟乳,橘柚之色,竹箭之美,千寻之名材,不能独当也。
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而吾又未见也。其无乃迷惑溺没于老、佛之学而不出邪?廖师郴民,而学于衡山,气专而容寂,多艺而善游,岂吾所谓魁奇而迷溺者邪?
廖师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与游。访之而不吾告,何也?于其别,申以问之。
——《昌黎先生集》
〔注释〕 岭:指五岭山脉。 蜿蟺(shàn):屈曲盘旋的样子。扶舆:犹扶摇,形容盘旋而上。
贞元二十年(804)韩愈被贬为阳山令。第二年春天遇赦。夏秋间离开阳山至彬州待命。等到江陵法曹的任命下达以后,即由郴州赴江陵,道经衡山。这个廖道士大概就是在此期间攀识韩愈的。由于信仰不同,交情自然不深,但于分别时,对方求赠一序,自然也不好推辞。可说些什么呢?与对方议论儒与道的是非吧,必然是针锋相对,有碍临别时的气氛;若撇开信仰,单言私交吧,一来与方外之人确实谈不上有什么情谊,二来有放弃反佛道之嫌。若是别人,怕真不好下笔,韩愈却丝毫不觉得为难,甚至偏爱做这样的文章。大概越是难写的文章,越能激发他的写作兴趣,越能施展他的才思技巧吧。
这位廖道士是郴州人,在衡山学道,韩愈也身历其境,于是借衡山之灵,郴州之气发论。说衡山是南方众山之首,五岳之一,按“维岳降神”的说法,其神必灵;郴州地处横绝南北的五岭山脉,中原的清淑之气被阻塞郁结于此。这山灵地气化育出的不光是丰富的物产,还应该有杰出的人才。读到这里,廖道士大概觉得这杰出人才的桂冠就要赏给他了,不免高兴;哪知道下面紧补了一句:“而吾又未见也。”未免又使他骤然心凉。不意再往下看时,又叫他喜不自禁。因为韩愈寻找杰出人才的眼光已经落到了佛道领域:“其无乃迷惑溺没于老、佛之学而不出邪?”而且赞扬他“气专而容寂,多艺而善游”,眼看着这桂冠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哪知道韩愈非常吝啬,话只说到这里为止,对他是否魁奇之士不予肯定,只表示疑问:“岂吾所谓魁奇而迷溺者邪?”这等于只是把这顶桂冠在他面前晃动,让它发出诱人的光彩,可就是不往他头上戴。最后竟然说:“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与游。”这无异于把这顶桂冠从他面前抛得远远的了。更令他难堪的是韩愈还要他在自己交游的朋友中代为找出这魁奇之士,要他把本该属于自己的这顶桂冠,经他的手送给别人,这简直要令他啼笑皆非了。
此文就是这样以迷离之笔,写磊落之事,虽未直接攻击佛道,但反对佛道的立场非常鲜明。行文褒中有贬,贬中有褒,欲擒故纵,变化莫测,直逗得廖道士且喜且愕,乍热乍冷,得到了甜头却嫌不够味,尝到了苦头却又说不出,真可谓极尽委婉、幽默、变幻之能事。为此林纾曾对此文作了这样的评价:“此在事实上则谓之骗人,而在文字中当谓之幻境。昌黎一生忠骾,而为文乃狡狯如是,令人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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