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袁枚
所好轩者,袁子藏书处也。袁子之好众矣,而胡以书名?盖与群好敌而书胜也。其胜群好奈何?曰:袁子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圭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书之好无以异于群好也,而又何以书独名?曰:色宜少年,食宜饥,友宜同志,游宜晴明,宫室花石古玩宜初购,过是欲少味矣。书之为物,少壮、老病、饥寒、风雨,无勿宜也。而其事又无尽,故胜也。
虽然,谢众好而昵焉,此如辞狎友而就严师也,好之伪者也。毕众好而从焉,如宾客散而故人尚存也,好之独者也。昔曾晳嗜羊枣,非不嗜脍炙也,然谓之嗜脍炙,曾晳所不受也。何也?从人所同也。余之他好从同,而好书从独,则以所好归书也固宜。
余幼爱书,得之苦无力。今老矣,以俸易书,凡清秘之本,约十得六七。患得之,又患失之。苟患失之,则以“所好”名轩也更宜。
——《小仓山房续文集》
袁枚是个大老实人。在中国,做老实人委实不容易,做大老实人则更难。所谓老实,是指敢于坦诚地面对自我。人都有七情六欲,但是传统礼教却把情欲视为一种罪恶,谁要是产生这类念头就等于犯罪。于是人们学会了克制自己,欺骗自己,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冒出这类念头来,即使有过一闪念,也不敢予以承认。这样他就感到踏实了。看来袁枚并没有这种犯罪感,他不仅坦然地面对各种自然欲望,而且还将它们进行比较,体味彼此的不同,就像在品尝各种美味佳肴一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勇敢的坦率,没有某种反传统意识,他绝不敢这样做的。更为勇敢的是他居然将这种深埋的志趣爱好公之于众,不避忌讳,不怕讥笑,真可谓大老实人了。难怪当时就有人骂他“名教罪人”,视作“洪水猛兽”,像这样公开张扬自然欲望,并且加以维护的人在今天也是不多见的。
然而袁枚在众好之中又独好书籍,以为超之于所有嗜欲之上,这就不仅仅是个老实的问题了。假使袁枚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他也不过是一个自然人而已,与众多社会上的狂放之徒没多少区别,不值得人们另眼相看。然而袁枚毕竟不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爱书如命,体会到没有一种乐趣超出于精神乐趣之上,这样他就超越了众多的叛逆者,进入了无限深邃、无比丰富的世界。
书籍本非他一个人所好,为什么他偏要说“余之他好从同,而好书从独”呢?这“从独”的意思是说,嗜好层次越低,其独特性就越少,越接近所谓自然状态,而书本则不同,对书籍的爱好贯注了他个人全部的独特的志趣,包含着他对世界、对人生的独到的看法和态度,这是无法与他人相类的。作者并没有排斥其他的嗜好,相反他也追求这些东西,但当他经过比较之后才发现,没有一种嗜好能够像书本那样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满足,使他体会到作为一个富有个性的人所获得的乐趣,所以他从幼到老,爱书不辍,有增无减。
敢于面对自我固然不易,更为难得的是孜孜不倦地追求自我价值,这也许就是“所好轩”给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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