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范成大
三日,始泛湘江,自此至六日,早暮行,倦则少休,不复问地名。湘江岸,小山坡陀,其来无穷,亦不间断,又皆土山,略无峰峦秀丽之意,但荒凉相属耳。
七日,宿衡山县。西望岳山,苕荛半空。湘中山既皆冈阜,迤逦至岳山,乃独雄尊特起,若众山逊其高寒者。
八日,入南岳,半道憩食。夹路古松三十里。至岳市,宿衡岳寺。岳市者,环皆市区,江浙川广种货之所聚,生人所须,无不有。既憧憧往来,则污秽喧杂,盗贼亡命,多隐其间,或期会结约于此,官置巡检司焉。
九日,上谒南岳庙。……衡岳寺在门西集贤峰下,有善果尊者铁锡存焉。孟氏有蜀,特来施。此寺藏经,其帘袠,则蜀人户部侍郎欧阳彬所施,织文妙绝。胜业寺在庙前。登玉书阁以望岳,晚晴,众山云尽卷,石廪、紫盖、岣嵝诸峰毕见,惟祝融在云气中。岳庙正直紫盖峰下一小山,曰赤帝峰。南台寺在瑞应峰上,登山之最近者。胜业寺有隋柏盘跼于地,几一亩,甚怪奇。柳子厚《般舟和尚碑》,子厚自书,亦有楷法。余病寒,不能风雨中登山,遂还。
十日,行舟数里,即再见南岳峰,崛敦可尊而仰。带江别有小山一重,山民幽居点缀其上。桃李花方发,望之如临皋道中。卢仝诗“湘江两岸花木深”,至此方有句中意。
——《骖鸾录》
〔注释〕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南宋吴郡(今江苏苏州市)人,著名文学家,晚年归隐石湖,自号石湖居士。《骖鸾录》是范成大于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冬从吴郡出发去广西沿途所写的日记,这里选的是次年二月初经湖南衡山时的几天。 苕荛(tiáo ráo):山高峻貌。 憧憧:来去不定的样子。 铁锡:铁杖。僧人手杖原多锡制,故他们驻足何地时称驻锡或驻杖。 崛敦:突起。
日记的随时记叙沿途所见山水风物,与游记的专记湖光山色、秀峰丽水,至少有两点不同。一是前者系不求而得,随见随录,是旅途被动的接受,后者则往往属专程访游,意在探幽挹秀,以饱餐山川雄奇或秀美之色。二是由于日记乃随见随录,所以大抵好就说好,无甚可观则也如实写“无可观”云云,而游记的形成文字必是周详地记其美景,几乎没有一篇游记专写失望而去的心情或贬斥恶山水的。这种差异,其实是“真”、“自然”与否的差异。游记当然大多记写很真实自然,但也不免有叫人读后非常想一游,待实地一看却“百闻不如一见”或言过其甚之感顿生,日记则几乎没有这样的矫饰或刻意雕琢过头的现象。
范成大旅程经过衡岳一带的日记,就是一组十分自然真实的文字,在不经意的记叙中,予人一种纯乎自得的美感享受。他在进入湘江之旅的头六日的记录,表现得异常闲散潇洒,有晋人的韵趣。“倦则少休,不复问地名”,这九个字自然之至,又将沿途无可观的心绪表露以尽。别以为湘江美就是美遍湘水流域的,一路土山小坡,“略无峰峦秀丽之意”的荒凉有什么可观?传神文字不一定只传美之“神”,荒凉也是一种“神”。范石湖闲闲一笔,同样出了境界。
奇与不奇,秀丽与否,本也是相对而言的。写荒凉一路景象,既是范成大胸中饱有的山水景物的相对照,即经验的观照后的感受,又何尝不是为下文的“苕荛半空”的南岳衡山的衬托,一抑一扬中,衡岳的“神”也就跃出。这是从文章笔法角度得出的“衬托”感,而且是在读下去后发现的。在作者写“但荒凉相属耳”时,当然毫无在着意为下文作陪衬而预作安排。他是自然地在走笔。
写衡山雄丽,范氏其实又没作实写,而是置于大空间里,在拉开距离的观摩中显示其高峻的。七日的“西望岳山……乃独雄尊特起”和十日的“再见南岳峰,崛敦可尊而仰”,就是远距离,大空间地表现“众山逊其高寒”的。至于身在衡岳诸峰的腹部时,只用“晚晴,众山云尽卷”,“惟祝融在云气中”,又是置祝融峰于整座衡山的群峰空间中来显其最为高耸。这都是很传山峰神貌的文字。
天下名山僧占多,当你深入这些名山,特别是号称五岳之类曾被历代帝王敕封过的景点,更是如此。范石湖入南岳所见,至少写了三座庙宇,而且分别标出其座向,此类皆写实的具体表现。这些庙寺引起他兴趣的,主要是胜业寺的“盘跼于地”的古柏和柳宗元书刻的一碑,从中可以看出石湖先生的审美情趣和取舍所在。俗物难入法眼,一个文学家的眼光由此射出,这又是传神处。
三湘风物,以自然景观而言,实在是渐南渐丽,渐西渐奇。范成大此去广西,离衡山南行西去,正乃渐入佳境。十日所见“山民幽居”,桃李花发,顿使他神旺兴高,显然他不复“倦则少休”地兴味索然了。结句引唐人卢仝诗,“花木深”一“深”字确实扣住了范氏此番湘游的渐游渐深,渐深渐幽,渐幽渐奇的境界。
这几天日记的轻捷放逸的情调有此借前人诗的一结,尤觉韵味十足。范成大有著名的《游峨眉山记》,文笔极佳,然读时既觉奇丽又感灵秀中予人重力感,犹如登峨眉金顶时有些累人。比较起来,还是这几则湘中游的日记轻灵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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