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酒家题壁·江湜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南台酒家题壁·江湜
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生愁。
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
海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入管弦秋。
不知一枕羁人梦,更上谁家旧酒楼?

诗作于咸丰五年乙卯(1855)。这年,作者客居福州,为个人穷愁潦倒无限伤感。此际应友人之邀登酒楼会饮,一腔心事,奔涌而出,遂成此篇即兴之作。南台,在福州南门外,临闽江,人家栉比鳞次,市面繁华热闹。这喧嚷嘈杂的闹市,反而使心绪不佳的诗人倍添客游的困顿落寞之感。全诗一气呵成,紧紧围绕一“愁”字下笔,将羁旅惆怅、仕途坎坷的悲慨,抒写得淋漓尽致。

从全诗结构看,不同于一般七律那样以起、承、转、合为序,而是呈环状结体,前二联由离愁写到会饮,后二联又由会饮回到离愁。诗以离愁起,也以离愁终,将一腔“愁”绪,尽吐于词表。

先看前二联,由自己半生浪游,写到这次又在客中应邀登上酒楼会饮。“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生愁。”意谓自己的大好年华,全在天涯羁旅中度过,看来此生再也无望定居享乐了。“客里休”,在作客岁月中消磨尽净;“忽忽青春”既是说青春易逝,更是说自己从未体验过青春的欢乐,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多愁善感的中年。此时诗人已34岁,三应乡试不中,又家世贫寒,生计维艰,郁郁情怀,怎能品尝到人生的幸福?“半生赢得一生愁”,谓自己忽忽而过的青春时期,早已品尝到他人一生所遇的愁苦;又可谓自已前半生的困顿,已预示着一生的潦倒。无论如何,诗人饮酒时满腹愁肠,欲借酒消愁,更因酒添愁。“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承“愁”意,谓自己既已愁肠纠结,何妨应人所邀,参与会饮,借酩酊醉意麻痹身心,暂得排遣;虽说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故乡,但自己已然处处无法安居,又何妨暂且在这里浪游,消磨岁月?“是处”,到处。“从沉醉”、“且浪游”语似旷达,实则更显深挚缠绵。倘若诗人真能化解愁肠,何必借酒麻醉自己?倘若诗人真想浪迹天涯,又何必计较家在何处?“从”与“且”似不甚在意,实念念在兹;由他去罢的怅叹,实则是对身世际遇的深深遗憾。诗人内心并非死水微澜,而是激荡难抑,越是不欲放纵驰骋自己的情怀,反越有蓄积反弹的张力;越是不想计较自身的处境,反而更强烈地显示出对自身处境的不满。只是作客在外,应人之邀,不便于过多表白自身的不平而已。

再看后二联,由会饮时的感受,又回到对客游在外的清醒意识。“海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入管弦秋”,是对南台酒家夜饮情景的叙写,系凭窗远望之所见:近处,人家栉比,灯火点点,氤氲烟岚,迷濛市面;远处,江风习习,秋凉浸骨,管弦声声,袅袅呜咽。此时此际,酒入愁肠愁更愁,别家浪游的客子,怎能不格外思家念亲?但是,自己早已到处为家而又处处无家,此生的归宿又在哪里?“不知一枕羁人梦,更上谁家旧酒楼”,由眼前的会饮,念及日后的浪游,意谓今夜将醉倒在南台酒家,以后又将醉倒在哪里呢?自己既难以逃避羁旅生涯,谁又能估量自己会飘零何方?结尾与开头应合,都写浪游生涯,开头说的是自己的青春岁月全在客中度过,后半生恐也将继续到处作客;结尾云,自己今日在此地暂留,谁知今后又会去何处客游?如果说有所区别的话,结尾似更怅惘,更无奈,更茫然。同样,后二联的开头一联说的也是会饮的感受,也比上一联更深沉,更缠绵,更真切。它明是写景,实寓情于景,抒发了欲超脱实无奈的情怀。上联已点明内心愁绪过多,只得借酒消释,此联云饮酒之后,愁绪并未得到开解。所见夜市灯火之“迷”,实是心境之迷濛;所感吹送管弦乐声的江风之“凉”,实是对改变处境已感绝望之悲凉。迷濛寒凉的不仅是客观景物,更是诗人此时此地的内心思绪。所以,诗人才不能不由衷地对自己今后的生活道路不抱任何好转的期望,一切都付之于无可改变的命运。这当然也是一种不平,一种抗争,却只是消极的承受,失望的挣扎,是对既定命运的愤懑与无奈。

诗人的一生是不幸的,靠朋友帮助才捐了个九品县丞之职,高才充贱官,直至郁郁而终。他不能不向命运低头,因为凄凉的境况非自身所能改变。他赖以维持内心自尊的,只有自己的才华,自己的感情,自己才华与感情的结晶——诗歌。其遗嘱云,碑碣上只写“清诗人江弢叔之墓”,仅以诗人自称。这并非自谦,而是自傲,是自信其诗能在诗坛占一席之位,是自慰其诗能弥补终生困顿的身世际遇。诗人既有“一生愁”,也有一囊诗,诗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是一首诗。诗是人生的物化,人生是诗的展开。没有得志的人生是不幸的,而没有诗的人生更为不幸。诗人的确可以自傲自慰,因为他毕竟为人间留下了诗的印记。

后人对其诗评价颇高,陈衍《石遗室诗话》云:“弢叔诗力深透……近体出入少陵,古体出入宛陵,而身世坎,所写穷苦情况,多东野、后山所未言,近人则郑子尹、金亚匏未能或之先。寻常命笔,每首必有一二语可味者,咸同间一诗雄也。”金天羽《答苏勘先生书》云:“弢叔……创坛坫于江海上,独吟无和。吴中文字绮靡,弢叔独以清刚矫之浓嫭,曲折洞达,写难状之隐,如听话言。”其坎坷飘零的一生,成为其诗作的温床,谁说命运对诗人是无情的呢?也许这正是造物主在更高层次上的公正无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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