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上忆家·王士禛
自入秦关岁月迟,栈云陇树共相思。
嘉陵驿路三千里,处处春山叫画眉。
人生中的时光变迁,在感觉中总是一种奇妙的矛盾:当你充满憧憬和追求,而在困顿中蹉跎岁月时,你便感到它步履匆匆,未免过得太快,于是就有了屈原那种“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的焦虑;而当你急于去到某个地方,与心中思念的亲朋师友相会时,便又会觉得夜色沉沉、连铜漏也仿佛睡熟了一般,巴不得喝令六龙驾日,快些照耀你催马疾进,飞向心驰神往的远方。南朝刘孝绰当年归家途中,不就怀着“欲待春江曙,争涂向洛阳”的焦躁,而生发过“寄谢浮丘子,暂欲借飞鸾”的奇想的么?
久客蜀中的诗人王士禛,此刻就正受着类似的思返之情的困扰。所不同的是,这次的离家远宦已在他六十余岁的晚年,来到的又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川中,就更多了一重霜染鬓发的哀慨。诗之起句“自入秦关岁月迟”,正带着这种暮年思家的苍凉,传响于嘉陵江上的孤帆独行之际。它恍若一道从往岁投射来的微光,照见诗人走过崤山到秦岭的一座座险关;而当他进入这个万峰耸峙的四塞世界后,那时光便仿佛突然变得迟缓了似的,“岁月”的车船颠簸于曲坂、回水之间,简直就没有可以到期归乡的尽头了。句中的“秦关”二字,读来尤觉沉重:它不仅压迫着诗人客中“岁月”的行进,更压迫着他那颗思乡之心的郁郁搏动呵!
于是诗人只能在企盼中翘首远天,但他又怎能望见相隔万里的故乡家园?从蜀中到山东,其间横亘着几多重山峻岭,盘曲有几多奔流湍浪!单就极目可见者说,就有渡不完的蜀中栈道,架向飞鸟难及的横云陡壁;更有翻不尽的陇上险峰,插入猿猱愁叹的杳杳青冥。诗人纵然能插翅而飞,恐怕也难以顺利凌越这莽莽古道,迅速飞返天外的家园。一股浓浓的相思之情,因了无法飞越的陇山蜀栈的阻扼,愈加在心间怫郁翻涌。带着这样的情怀远望,恍惚中便觉得:连那蜀栈上的云流,陇山间的烟树,似也正与诗人一样默然凝神,愁苦在一片相思之中。“栈云陇树共相思”句的跳出,正是诗人“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移情笔墨之妙运——它恰似一椽饱沾思情的巨笔抹过天际,使陇蜀之间的千云万树,刹那间都为诗人的万里乡愁濡染了!
当欸乃的桨声惊破诗人的凝思,他才发觉自身仍在嘉陵江间浮荡的船上。嘉陵江源于陕西,往南曲折入川,横贯了巴蜀的青山绿峰。时令正当春日,倘是家在蜀中,在风物晴美的嘉陵江上流览,自也有说不尽的意趣。但此刻诗人的心境,早已牵绕满异乡念亲的苦涩;这漫漫“三千里”的驿路,便只能将他的思绪,千丝万缕,扯牵得更长、更乱!偏偏江上的“春山”,又一座一座过个没完——它们愈是苍翠妩媚,便愈教诗人那一颗乡心,飞扬得无处安歇。还有那山山的画眉鸟,耐过了南方的薄寒,都欣喜地嘤嘤鸣啭,仿佛在殷殷催促着伙伴,快快飞返久别的北方。
这就是诗之结句展出的春日之景。特别是“处处春山叫画眉”的收束,读来更见其神韵:它只在春色如染的江流山影的转换中,画外音似的在你耳边,送来忽远忽近、无休无止的画眉催归之音。你便感受到,那一种忆家念远的浓浓相思,正追随这动人的鸣啭之韵,飘逝而去,再也无法收系了。句中无一字说到“忆家”,妙在只用人们熟知的画眉春归北方之习性相关,这意蕴就充满于字行之间、不尽于结句之外了。唐人司空图曾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点示诗歌“含蓄”之妙境(《二十四诗品》)。用来评论王士禛此诗的成就,恐怕最为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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