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小如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1)。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2)。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篇短文是苏轼到黄州的第四年时写的。作者于1080年即元丰三年被贬到黄州。在他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头上,心情比较低沉消极,写过以“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开头的两首五古。后来在同一年写了两篇《赤壁赋》,心境就比较开朗了,但矛盾恐惧心理在灵魂深处仍不时起伏。此文作于元丰六年即1083年,作者的谪居生涯在经受一段艰辛磨炼之后,胸襟确较前豁达,对待政治上的逆境反倒处之泰然,因此这篇小文比写两篇《赤壁赋》时思想情绪显得宁静恬淡多了。
然而这篇短文也并非纯乎闲适之作。作者在篇末还是透露出自己内心的牢骚和寂寞,即所谓“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与作者深夜不寐偕游寺院的张怀民,据说即苏辙的《黄州快哉亭记》中提到的张梦得,当时亦被贬于黄州。作者这里所说的“闲人”,是指被迫不许过问政事,生活上没有很多自由,时时应以待罪之身来自我反省,可见这个“闲”是非常被动、绝非出于自愿的。何况世上所谓不闲的人,大抵为争名夺利而奔忙劳碌,自己同张怀民则早已与世无争,故自许为“闲人”。其弦外之音跃然纸上,不烦再多加诠解了。
说到本篇行文的特点,表面看去似平铺直叙,实则颇多顿挫转折,却又丝毫无斧凿痕迹,真是浑然天成。不信请看:作者本写“解衣欲睡”,只缘“月色入户”,便马上“欣然起行”。“欲睡”而偏“起行”,这是一对矛盾,此第一层转折也;既感“欣然”,却紧接着说“念无与为乐者”,“欣然”与“无与为乐”,又是一对矛盾,此第二层转折也。及到承天寺寻张怀民,且“相与步于中庭”,是既得知音而又有赏心乐事,矛盾似乎得到统一,心态也归于平衡。可是作者偏不正面写月,只说庭中“如积水空明”,还有“藻荇交横”于其中,然后点明是月而非水,是竹柏影而非藻荇,全用攲侧喻笔以映衬正面景物,使人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这实际也是一种曲折顿挫的写法。然后把文势荡开,用“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两句把极静极美的环境和景象写得仿佛平淡无奇,最后再以一句兜转、点出“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正所谓“峰回路转”,蹊径独辟,见人所习见之景,却道之以人所不能道之语,落笔如行云流水,简直是“落花水面皆文章”了。盖作者之意,一如《前赤壁赋》所云,自然之美原为造物者所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尽藏”。然而只有心地旷然,胸无尘滓的“闲人”才有可能发现。字里行间若有禅机,但写得却平易朴实,极近人情。这才是蹙万里长江于尺幅之中的大手笔,也是小品文中上上乘之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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