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绝灭中词人的抗争与怒号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宋朝绝灭中词人的抗争与怒号

一、“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的刘辰翁(附:刘将孙)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因家在龙须山之阳的须溪山,故自号须溪。与同乡文天祥同出当时著名学者欧阳守道、江万里门下,二人交谊亦甚深挚。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廷试对策。时贾似道专权,杀忠良以塞言路。刘辰翁在对策中有“忠良戕害可伤,风节不竟可怜”等语,揭忤贾似道,置丙第。因亲老,请为赣州濂溪书院山长。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文天祥起兵勤王,辰翁曾短期参与其江西幕府。宋亡不仕,流落多年,从事著作。有《须溪集》百卷(已大都散佚)。今传《须溪词》三卷,存词354首。

刘辰翁在《摸鱼儿·甲午送春》词中说:“钟情剩有词千首,待写《大招》招些。”又在《金缕曲·寿朱氏老人七十三岁》中说:“暮年诗,句句皆成史。”以上二词说明,刘辰翁填词的目的有二:一是为南宋的灭亡招魂,表达他的亡国之悲;二是以词作为史迹的艺术载体,让后世读者不仅了解当时的历史真相,且能具体感受到当时的社会历史氛围与人物的心理情状。这在刘辰翁后期的词作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如《兰陵王·丙子送春》: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阳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丙子”指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这年二月,元军攻陷南宋都城临安,三月掳恭帝及全太后北去。“送春”,即象征南宋的灭亡,建国310余年的宋王朝伴随着春天的离去永远消失了。这首词自始至终贯穿着这一心理情绪,描绘了南宋都城被陷后的残破景象,反映了上至皇室下至百姓所遭受的苦难。全词共分三段。第一段写临安陷城后的破坏及词人的感受。“春去人间无路”是全词的主题句。每段发端均以“春去”振起,并围绕这一中心从不同方面来加以发挥。“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三句用对比手法写临安失陷前后的不同情状。“芳草”“秋千”写元军攻城前,“风沙暗南浦”喻元军对临安的攻占与破坏。“漫忆海门飞絮”二句写作者惦记着南逃的宋室君臣。元军破临安,宰相陈宜中等出逃,拥立端宗赵昰于福州,后又逃往南海,死于碙州(今广东雷州湾硇州岛)。后由陆秀夫、张世杰等人立赵昺为帝,逃入南海厓山(今广东新会南大海中)。次年宋亡。作者设想南逃的君臣像随风飞转的柳絮,居无定所。这首词首先着笔于“海门”,并用“甚意绪”和“漫忆”来加以烘托,说明作者寄希望于南逃君臣,同时也反映出作者虽有随端宗南行之愿(当时作者在江西吉水虎溪 马群:《刘辰翁事迹考》,《词学》第1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188页。),但因“风沙”阻隔,无路可通。“乱鸦”三句转写现实,以“乱鸦”象征元军,在头上盘旋嘶叫,乌黑的翅翼遮蔽了整个天空。以前春日的华灯不见了,临安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第二段写南宋君臣与庶民共遭亡国之痛。换头以设问句过渡,“苦”字将问题提得尖锐鲜明。以下从四方面对此作形象回答:一是被掳北去的君臣最苦:“箭雁沉边。”他们像被箭射中的大雁坠落到遥远的北方边地。二是留在临安的百姓与宫人最苦:“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临安城百姓像失去屋主的燕子,凄凄惶惶,无家可归,在杜鹃的哀啼声中将宫门紧闭。三是为国捐躯的臣民最苦:“玉树凋土。”四是被掳走的金铜仙人(象征政权、财富与老百姓)最苦:“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第三段写故国之思。“春去。尚来否。”“来”字问得惊心动魄。很明显,此处所问,是南宋故国,因为作为自然季节的春天无须多问是每年都会回来的。以下借陈后主时的江总于陈亡后入隋北去、庾信使北被迫留在北方并有《愁赋》之作等,来抒写亡国之痛。同时又以风雨“尽日”袭击“苏堤”来烘托气氛。在此春来无望之际,词人只能“神游故国”。再以“人生流落”之句,缴足“春去人间无路”这一主题,而后戛然终篇。

元军攻破临安后,作者仍能直抒亡国之痛,充分显示出他对故国的热爱。“春去人间无路”“谁遣风沙暗南浦”“乱鸦过,斗转城荒”“神游故国”“人生流落”等句,攻击的矛头所向,鲜明的爱憎,均昭然可见。况周颐说刘辰翁善于“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4451~4452页。,即指此而言。但“中锋达意”与“中声赴节”并不意味着单刀直入与和盘托出。词中的思想主要还是运用借代和象征手法来表现的。如:“春”是南宋王朝的象征,“飞絮”象征南逃君臣,“乱鸦”喻指元军,“风沙”喻时代剧变与破坏,“箭雁沉边”代指被掳君臣,等等。这些都是在春天出现的目之所见的具体事物,而作者通过自己的感受赋予它们以感情色彩,并做了恰当的调整安排,从而充分烘托出南宋灭亡的悲剧气氛。卓人月《词统》评此词说:“其词悠扬悱恻,即以为《小雅》、楚《骚》可也,填词云乎哉?”(《历代诗余》卷一百十八引) [清]沈辰垣 等:《历代诗余》下册,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397页。意为这首词可以和《诗·小雅》中某些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针对性的作品相媲美,甚至可以说这首词很像屈原的《离骚》。评价是很高的。不仅如此,这首词的艺术手法也为后人所称道。朱庸斋在《分春馆词话》中说:这首三叠之调“独具匠心,妙运词调特点,三个‘春去’故之重叠,一如涂漆,涂一层则色深一层,愈说则愈凄楚。他人重复,不免絮絮滔滔之议,此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兵,一经号令,精彩百出。至一结‘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拙朴无华,语淡而笔重,寄寓深沉,又所谓‘语淡而情苦’者矣。”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8页。此评语亦十分切当。

因为元军是在丙子年(1276)的春天攻陷临安,宣告江山易主,南宋灭亡,故自此以后,每当春天来临,词人便有亡国之痛的发作。这说明,词人在这一年春天精神遭受的刺激与摧残十分严重,而且逐渐使与春天有关的事物变成具有情绪色彩的观念群。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被共同情调联系起来的使人烦躁不安的观念群已成为词人潜意识中的“悲春”情结,几乎每年春天都要发作一次,并要通过词的创作来加以宣泄。读者很容易发现,自宋亡后,须溪词中凡是歌咏春天的作品,都不同程度地与南宋灭亡有关。如《柳梢青·春感》: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题作“春感”,实是元宵抒怀。南宋灭亡,时值初春,因1276年正月元军前锋已达临安,正值元宵节前后。《兰陵王》中的“试灯”,即指此而言。所以,每当元宵节来临之际,作者就自然联想到临安的陷落。就本篇内容来看,当作于临安陷落后,南宋最后灭亡(1279)前的某年初春。上片渲染元军统治下临安的恐怖气氛,“铁马蒙毡”是最好说明(元军给战马披上毡子御寒)。“银花洒泪”一句,与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近似。但这首词在于突出沦陷后的元宵节,所以词人用“银花洒泪”即烛泪来渲染节日的悲剧气氛与市民的痛苦心情。“春入愁城”承上启下,贯通全词。“笛里番腔,街头戏鼓”本该是欢乐的,但原来民间喜爱的笛曲,已被“番腔”取代;原来流传南方的杂耍百戏,已换成元军带来的北方鼓吹杂戏。故说:“不是歌声。”“愁城”的“愁”正在其中。下片写故国之思与对抗元志士的怀想。前三句写“青灯”独坐,不由得忆起往年的“高台月明”,同时也更加思念起在海上继续抗元的英雄豪杰。本篇写法与《兰陵王》不同。作者以极简洁的语言描画元军统治下临安城的愁惧气氛,明确抒发想“故国”、念“海上”的爱国激情,加以语句短小,节奏紧凑,给人以紧张急迫之感。此外《山花子·春暮》《虞美人·春晓》《八声甘州·送春韵》《减字木兰花·庚辰送春》《菩萨蛮·丁丑送春》《沁园春·送春》等,均是这种“悲春”情结的具体反映。“悲春”,实即“悲宋”。

由于这种“悲春”或曰“悲宋”情结的不断扩大与深化,从“元宵节”开始,词人那具有情绪色彩、被共同情调联系起来的观念群几乎已扩大到所有节日,如“三月三日”“端午”“七夕”“中秋”“九日”“除夕”。词人在这些节日所写的词,几乎也都贯穿着同一个“悲宋”情结,从而组成“悲宋”情结的大联唱。先从题序中有“元宵”节的词作看起。如《永遇乐》,词序曰:“余自乙亥(1275)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序言告诉我们这首词是1278年写的,为临安陷落后,又恰值帝昺厓山投水之前。之所以写此词是受到李清照《永遇乐》的感动与启发,于是以易安的口吻和原词的声韵,填了这首词。全词如下:

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此词虽托“易安”口吻,却是“自喻”,即写的是刘辰翁所在的特定时代与他的特定心境。比之易安原作,的确是“悲苦过之”。李清照在她那首词里虽然也写到“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但并未说南宋临安的“三五”已经冷清,而是通过“中州”三句表现对北宋的眷念难忘;而刘辰翁这首词一方面回忆临安都城当年的繁华(“香尘暗陌,华灯明昼”),一面又写当今元军实行宵禁(“断烟禁夜”),致“满城似愁风雨”。本来临安当天没有风雨(开篇两句“璧月初晴,黛云远澹”二句可证),但对于身在“愁城”里的临安百姓来说,却就像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度上元之夜。词人的“悲苦”,已跃然纸上。

词人另有一首名篇《宝鼎现·春月》。“春月”,即上元之月。《历代诗余》卷一百十八引张孟浩语曰:“刘辰翁作《宝鼎现》词,时为大德元年,自题曰‘丁酉元夕’。” [清]沈辰垣 等:《历代诗余》下册,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397页。丁酉即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上距临安陷落已20余年。作者于此年逝世,终年66岁。可见作者的“悲春”是贯彻始终的,其爱国思想从来没有动摇过。这首词为长调,共分三段。前两段分别写北宋和南宋元宵节的繁华景象。最后一段写入元以后,杭州的元宵节无限凄凉。作者把回忆、痛苦与无限感慨交织在一起。此时已复国无望,故词人禁不住叹道:“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张孟浩说:“反反复复,字字悲咽,真孤竹彭泽之流。” [清]沈辰垣 等:《历代诗余》下册,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397页。杨慎在《词品补》中也说:“词意凄婉,与《麦秀》何殊!” 胡可先:《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5册,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751页。

从1267年元宵到他去世的20年时间里,刘辰翁写下几十首与元宵节有关的词篇,记录了每一年元宵节的天气情况、百姓情绪与元军的宵禁。甚至还记录有临安陷城前一年元宵节时的不祥之兆。词人在《减字木兰花·乙亥(1275)上元》一词中,就已经说出“无灯可看,雨水从教正月半”了。果然第二年在《兰陵王·丙子送春》中便出现“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忆秦娥》中说:“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烧灯节”即元宵节。《踏莎行》(词序作“上元月明,无灯,明日霰雨屡作”)也写道:“璧彩笼尘,金吾掠路。海风吹断楼台雾。无人知是上元时,一夜月明无著处。”这首词从元军“金吾掠路”的宵禁措施,写有月无灯的节日凄凉。《卜算子·元宵》还写及当时宵禁达十年之久:“十载废元宵,满耳番腔鼓。”杭州城如此,其他城市也如此。如《江城梅花引·辛巳洪都上元》中说:“几年城中无看灯。”这里主要指江西南昌,词题中对此已有明确交代。元军入临安后各地均很少有真正的元宵节,除百姓抵制外,元军对此节日似亦怀有敌意(“元宵”与“元消”谐音盖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故常于此时宵禁。刘辰翁这类作品,含有“句句皆为史”之意。

其他与节日有关的词中,也不同程度地含有“悲宋”的色彩。如《金缕曲·五日和韵》:“欵乃渔歌斜阳外,几书生、能办投湘赋。歌此恨,泪如缕。”《齐天乐·节庵和示中斋端午〈齐天乐〉词……》:“但梦绕青神,尘昏白帝。重反离骚,众醒吾独醉。”又如《金缕曲·壬午五日》(壬午为1282年):“梦回酷似灵均苦。叹神游、前度都非,明朝重五。满眼离骚无人赋,忘却君愁吊古。”在这些词里,词人紧密联系屈原的爱国诗歌与爱国行为来抒发内心深处的“悲宋”之情。还有一些写中秋的词,也表达了类似的情感。在元军攻陷临安当年的中秋节,刘辰翁写下了《烛影摇红·丙子中秋泛月》。词中的时代色彩很浓,在“悲宋”的主题上可与《兰陵王·丙子送春》相衔接。全词如下:

明月如冰,乱云飞下斜河去。旋呼艇子载箫声,风景还如故。袅袅余怀何许。听尊前、呜呜似诉。近年潮信,万里阴晴,和天无据。  有客秋风,去时留下金盘露。少年终夜奏胡笳,谁料归无路。同是江南倦旅。对婵娟、君歌我舞。醉中休问,明月明年,人在何处。

一起两句便非同寻常。虽然月色寒凉,有人用“明月如霜”来形容,或用“冰轮”来状貌,但直用“明月如冰”者还极为罕见。一个“冰”字使全词笼罩在冰寒世界之中,临安破后的时代悲凉已无须多言矣。接句“乱云飞下斜河去”,“乱云”与《兰陵王》中的“乱鸦”都使人刺目惊心,反映了词人在时代剧变中所遭受到的心理震撼是何等强烈。在须溪词中,本篇是感情极沉痛而深挚的作品之一。在《水调歌头·丙申(1296)中秋》说:“旧日登楼长笑,此日新亭对泣,秃鬓冷飕飕。木落下极浦,渔唱发中洲。”又《水调歌头·和马观复中秋》词中也同样表达沉痛心情:“十年离合老矣,悲喜得无情。想见凄然北望,欲说明年何处,衣露为君零。”在重九登高有关作品中,刘辰翁更多地抒写悲今悼昔之情。他在《齐天乐·戊寅(1278)登高即席和秋崖韵》中说:“登高能赋最苦。叹高高难问,欲望迷处。蝶绕东篱,鸿翻上苑,那更画梁辞主。”“叹高高难问”一句,与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中“天意从来高难问”,一脉相承,对时代大变动提出质疑。“画梁辞主”句,与作者《兰陵王》中“箭雁沉边,梁燕无主”为同一意境,虽然临安破城两年了,但厓山君臣正在坚持抗元,作者在绝灭中对此仍抱一线希望。在《霜天晓角·和中斋九日》词中,抒写老去后的悲秋与悲宋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骑台千骑。有菊知何世。想见登高无处,淮以北、是平地。

老来无复味。老来无复泪。多谢白衣迢递,吾病矣、不能醉。

“中斋”即邓剡,字光荐,号中斋,曾入文天祥抗元军幕,厓山兵败时投海未死。宋亡后以节行著称,与刘辰翁时有唱和。

从上述词篇中可以发现,刘辰翁继承南渡词人和辛弃疾的爱国豪放词风,多侧面地反映了宋亡后遗民词人的心态。为了更好地表达其壮烈情怀,他有时还故意用苏、辛词韵为词。如《金缕曲·送五峰归九江》,就全用辛弃疾与陈亮相互唱和的《贺新郎》原韵:

世事如何说。似举鞍、回头笑问,并州儿葛。手障尘埃黄花路,千里龙沙如雪。著破帽、萧萧余发。行过故人紫桑里,抚长松、老倒山间月。聊共舞,命湘瑟。  春风五老多年别。看使君、神交意气,依然晚合。袖有玉龙提携去,满眼黄金台骨。说不尽、古人痴绝。我醉看天天看我,听秋风、吹动檐间铁。长啸起,两山裂。

在别情唱和上,刘辰翁继承辛弃疾与陈亮唱和的传统,把友情同时代的悲慨融会在一起。此词同时还联系“九江”的地域特点,将陶潜的归隐与二人的现状联系起来,对五峰才能未得施展深表愤慨。“我醉看天天看我”,起势崚嶒,姿态绝世,有长吉“石破天惊”之概。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二)中说:“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独到之处,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世或目为别调,非知人之言也。”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51~4452页。虽然须溪词转益多师,风格多样,但其主导方面却不愧为豪放的后劲。在南宋大势已去,个人无力回天的形势下,刘辰翁仍惓惓故国,努力挣扎,为“悲宋”而谱写了一曲曲哀歌。朱庸斋说:须溪词“亡国前直抒愤懑胸臆,强烈反映现实,对权奸误国极其痛切;亡国后,偷生于元人残酷统治下,抚时伤事,和泪写成。其岁时景物诸篇(如上元、端午、重阳等),均因节序而枨触万端,主题显而易见,亦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同时作手多隐晦不显,无须溪之凄厉。是以南宋遗民中,《须溪词》实为个中佼佼者。”(《分春馆词话》卷四)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7~128页。在须溪词中,也不乏轻灵婉丽之作。如《浣溪沙·感别》:

点点疏林欲雪天。竹篱斜闭自清妍。为伊憔悴得人怜。

欲与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泪落君前。相逢恨恨总无言。

以白描通俗语言,写传统的别情题材,简洁厚重,情景兼到,余韵悠长。况周颐认为此词“似乎元明以后词派,导源乎此。讵时代已入元初,风会所趋,不期然而然者耶?”(《蕙风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52页。他同时举以为例的还有另首《浣溪沙·春日即事》:

远远游蜂不记家。数行新柳自啼鸦。寻思旧事即天涯。

睡起有情和画卷,燕归无语傍人斜。晚风吹落小瓶花。

况周颐还举《山花子》后段(“早宿半程芳草路,犹寒欲雨暮春天。小小桃花三两处,得人怜。”),云:“此等小词,乃至略似国初顾梁汾、纳兰容若辈之作。以谓须溪词中之别调可耳。”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52页。况氏结合词史,发现了刘辰翁承上启下的作用,较其他评者多了一重历史的观照。

刘将孙(1257—?),字尚友,刘辰翁之子。宋末进士,入元后任福建延平教官、临汀书院山长。有《养吾斋诗余》,存词21首。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三)中说:“刘将孙《养吾斋诗余》,《彊村所刻词》列入元人,余议改编《须溪词》后。”况氏在《跋》中对此展开充分论述,并认为《摸鱼儿》“己卯元夕”与“甲申客路闻鹃”两首“情文慷慨,骨干近苍。”又说其词“抚时感事,凄艳在骨。”还认为刘将孙“名不甚显”的原因是“为父所掩。”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67~4468页。其《摸鱼儿·甲申客路闻鹃》下阕云:

曾听处。少日京华行路。青灯梦断无语。风林飒飒鸡声乱,摇落壮心如土。今又古。任啼到天明,清血流红雨。人生几许。且赢得刘郎,看花眼惯,懒复赋前度。

又《踏莎行·闲游》云:

水际轻烟,沙边微雨。荷花芳草垂杨渡。多情移徙忽成愁,依稀恰是西湖路。  血染红笺,泪题锦句。西湖岂忆相思苦。只应幽梦解重来,梦中不识从何去。

又《八声甘州·送春》:“春还是、多情多恨,便不教、绿满洛阳宫。只消得,无情风雨,断送匆匆。”这些词,充分说明刘将孙虽主要生活于入元以后,但在政治立场与思想倾向上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南宋遗民。同他父亲一样,南宋灭亡的悲惨结局在他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故其词凄恻伤感,不忘故国。在宋词的结获期中,他以凄婉悲怆的声音加入了痛悼南宋灭亡的大合唱。

二、“长短句之长城”蒋捷(含太学褚生)

蒋捷(1245?—1310),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度宗咸淳十年(1274)为南宋末科进士。宋亡后隐居太湖竹山,称竹山先生。元成宗大德年间,有人荐他为官,他辞而不受,“抱节终身”(况周颐《蕙风词话》)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20页。。蒋捷为人卓荦不群,虽然身为南宋遗民,且经常往来吴、越间,但据现有资料,他与当时著名词人周密、王沂孙、张炎等几乎没有任何交往。周、王、张、蒋虽被称为“宋末四大家”,但蒋捷的词风却与前三人大不相同。竹山词风格多样,豪放婉约均能兼收并蓄,在向豪放词风倾斜或相互渗透方面,表现最为明显。其豪放之作抒写故国河山之痛,身世不幸之感,悲慨峻伟,磊落横放;其婉约之作,又构思奇巧,炼字精深,音节谐畅。就传承与影响而言,他上承稼轩余风,下开清初陈维崧一派;其通俗短章又与元人小令为近。有《竹山词》,存词94首。

大约在蒋捷30岁时,南宋就灭亡了。他一生大部分岁月是在元朝度过的。因为他始终怀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对元朝在其初年所奉行的民族高压极度不满,于是跟其他遗民词人一样,对元朝采取不合作态度,在隐居与流浪中消磨时光。竹山词形象地摄录下了他一生的不幸遭遇。如《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兵后寓吴”,指元丞相伯彦率军攻陷临安后,作者流亡到苏州一带的生活遭遇。这首词通过词人自身逃避战乱的经历,反映了南宋的灭亡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和精神痛苦。上片写“兵后”,由两部分组成。开篇三句是第一部分,作者用极其精练的笔墨刻画南宋灭亡前家庭生活的幸福。从“万叠城头”到上片结尾是第二部分,写“兵后”苦况。这一部分共九句,可分三层。“万叠城头”两句是第一层,“霜花满袖”是国破家亡后的凄苦。“影厮伴”两句是第二层,写只身逃亡,孤苦无告。“羡寒鸦”以下是第三层,写无家可归的悲痛。

下片写“寓吴”,描绘的是国破家亡的流民图,仍可分两部分。作者通过流亡途中可见的白云青山,表示宁肯像青山那样巍然屹立,而决不像白云那样,一会儿是浩白的云裳在天空飘浮,一会儿变成面目狰狞的恶狗。这对那些开始时高喊民族气节,最终却堕落成变节分子的文人是一有力讽刺。从“明日枯荷”到篇终是第二部分,写作者甘愿过贫苦的流浪生活。“枯荷包冷饭”,是流亡者习以为常的生活;“且尝村酒”,是借酒浇愁。“要写牛经”,写出流亡文人的艰难:即使想抄书混饭已不可得。“翁不应,但摇手”,反映出农村贫困,牲畜被大量宰杀的现实,以及百姓对此敢怒而不敢言的悲愤心情。不难看出,这首词刻画出一个坚持民族气节的文人形象,反映了南宋灭亡后的时代气氛与心理情绪。这首词不仅是一个逃亡知识分子的哀歌,也是对故宋时代的挽歌。其哀挽之情是通过对比手法表露出来的。“影厮伴、东奔西走”的并非作者一家一人,但通过这一家一人前后生活的变化,便活画出了当时社会的巨大变动。作者一家一人实为当时整个社会的缩影。

蒋捷与刘辰翁同样经历了宋末元初的社会大变动,同样写下了许多爱国词篇,但这两人的作品却各有其自家面目。蒋捷不像刘辰翁那样以情辞凄婉、悲苦动人取胜,而是以描绘动乱时代的生活画面与反映人的心理情绪见长。他的词内容与感情亦极悲苦,但构思布局与遣词造句却带有看破一切的旷达和嘲讽意味。同样是遗民的血泪之作,在蒋捷写来却面带苦笑;这苦笑的泪水,似更令人心酸。这也许就是竹山词迥异于其他遗民词人的独到之处。

与前首写作时间大体相近的,还有另首《贺新郎·吴江》:

浪涌孤亭起。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帝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斗吐出、寒烟寒雨。昨夜鲸翻坤轴动,转雕翚、掷向虚空里。但留得、绛虹住。  五湖有客扁舟舣。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奈鹭也、惊飞沙渚。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鼓双楫,浩歌去。

“吴江”,即太湖支流吴淞江,在吴江境内,有跨江七十二孔桥,名长桥,又名垂虹桥,上有垂虹亭。起句的“孤亭”,即指此亭。作者不仅用白浪滔天的气势簇拥此亭腾空直上,而且还夸说它是从神话传说中的蓬莱仙山上被海风吹落下来的。为此,上帝还特派江神来守护它,并有八只蛟龙盘旋缠绕于八根大柱之上,喷吐出寒烟寒雨。然而,一夜之间却突然发生巨变,这来自仙山并为神力保护的亭子,却被巨鲸搅动地轴,把彩饰精雕的飞檐抛入冥冥太空,只留下一座长桥。不难看出,所谓“鲸翻坤轴”,即指元军的南下与南宋的灭亡。下片换头,写词人对此的感受。作者是以扁舟隐士的目光来审视现实的巨大变动的。既然垂虹亭是从仙山降落人间的,那么当仙人来到人间发现此亭已遭到无法挽回的破坏时,他们也就失去了立足之地。对此,词人怎能不悲从中来?他很想立即将此巨大变动与危险的现实报告给仙界,但白鹭却不解此中真意,反而被吓破了胆,惊飞而去。在此无可奈何之际,词人仰望天空,只见乌云滚滚,星月已不知去向;而茫茫宇宙,广阔无边,哪里是我的栖身之地呢?但词人对此并不悲观绝望。“鼓双楫,浩歌去”两句,充分表现出词人自我解脱与自我超越的豪情逸致,与苏、辛的豪放清雄极为接近。

运用比兴手法,转托梦境,同样寄托了词人故国河山之思与悲今悼昔之情。如另首《贺新郎》:

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悰、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一起用汉武“金屋藏娇”故事,将“金屋”比拟为故国,并用美女阿娇将全词串接起来。“秦筝”“尘扑”三句,通过“金屋”中的古筝蒙尘,“叹”江山易主,“金屋”冷落,悲苦难言。“化作娇莺”两句,上承“梦冷”,下接“斜鸿”“素弦”,通过美女对“金屋”的向往,极写故国之思,使梦境具象化:虽然仍可见“纱窗旧绿”,但宫苑中已荆棘丛生,往日硕大的仙桃,如今竟羸小如豆;春雨反而滋润着荆棘在快速生长。“荆桃如菽”,即黍离麦秀之意。下面,“此恨难平君知否”中的“恨”,即黍离之悲,铜驼之恨。“似琼台、涌起弹棋局”中的“琼台”,即用玉石做成的“弹棋枰”。这种棋枰,中央隆起,四周低平。所以李商隐有“玉作弹棋局”(《柳枝》)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无题》)之句。蒋捷在此化用李诗句意,极写国破家亡之恨。结拍“消瘦影,嫌明烛”,从形、神两方面再掘进一层,暗示因国亡家破,悲痛不已致使形影消瘦,所以唯恐明光烛照,顾影自怜,更加难堪。下片追忆故国。过片,“鸳楼”与上片“金屋”上下映衬,均为故国的象征。“东西玉”,酒杯名,又象征各奔东西。“碎泻”,从酒杯破碎,美酒倾泻,写河山的颠覆。但词人惓惓难忘,急切盼望能一睹往日的繁华:“问芳悰、何时再展,翠钗难卜。”此与辛弃疾“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祝英台令·晚春》)意极近似。但“芳悰”难觅,又不忍放弃,于是转而求之于用笔墨丹青描画出的旧日形象:“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可见,词人对改朝换代之后的所有变化(包括化妆与服饰)均极反感。不仅如此,词人对“番腔”也极烦厌:“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开元曲”,即唐玄宗开元盛世之音,这里用以代指南宋乐曲。暗示许多人已随波逐流,屈节仕元。而词人自己则以杜甫《佳人》诗自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即使忠于故国的思想情感完全落“空”,也绝无愧悔。这首词通过梦境与象征性手法,多层次、多方位地抒写自己眷恋故国的深情,在竹山词中虽属婉约之作,但却有豪气行乎其间。陈廷焯评曰:“处处飞舞,如奇峰怪石,非平常蹊径也。”(《云韶集》卷八) [清]陈廷焯撰,孙克强、杨传庆点校整理:《〈云韶集〉辑评(之二)》,《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第4期。

竹山词的豪宕与奇崛是联系在一起的,正因有这豪宕与奇崛之气,蒋捷才能在南宋灭亡后支撑起自己始终不妥协的抗拒精神。这精神从《沁园春·为老人书南堂壁》中即可窥其一斑:

老子平生,辛勤几年,始有此庐。也学那陶潜,篱栽些菊,依他杜甫,园种些蔬。除了雕梁,肯容紫燕,谁管门前长者车。怪近日,把一庭明月,却借伊渠。  鬓边白发纷如。又何苦招宾约客欤。但夏榻宵眠,面风欹枕。冬檐昼短,背日观书。若有人寻,只教童道,这屋主人今自居。休羡彼,有摇金宝辔,织翠华裾。

词题虽为“为老人书南堂壁”,实际却是词人自我胸襟节志的具体写照。这位“老人”大约同作者一样,是一个不肯屈节仕元而甘愿隐居终生的遗民,所以词人才题此词于南堂壁上。在中国文学史上,凡是因时代巨变或江山易主而不肯屈节改仕新朝的隐居之士,大都能从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及其归田躬耕的作品中获取精神力量。在异族上层统治者发动入侵,为患中原的关键时刻,凡是爱国志士又都无不从杜甫诗中汲取思想品德方面的滋养。蒋捷正是从陶潜与杜甫身上看到了效仿的榜样,增强了鄙视邪恶的傲骨。一方面是对弱小者的体贴热爱:“除了雕梁,肯容紫燕”,另一方面是“谁管门前长者车。”一方面是对祖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冬檐昼短,背日观书。”另一方面则是“休羡彼,有摇金宝辔,织翠华裾。”在对屈节仕元获致高官厚禄的势利小人的鄙视与痛斥声中,词人的形象高高站立起来了。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中说这首词“甚有奇气。”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11页。这“奇气”,是来自硬骨铮铮的胸膛。

在南宋遗民词人中,“元夕”是一个极为特殊的节日,这个节日往往与临安失陷、国家灭亡联系在一起。像刘辰翁一样,蒋捷对这个节日也特别敏感。他的《女冠子·元夕》写的就是故国之思和悲今悼昔之情: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萧,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上片前六句和后六句写昔盛今衰,成强烈对比。开篇一句“蕙花香也”,便满注词人对往昔元宵节的深情,似乎当年蕙花的香气还播散在四周,连这整首词也被此香气浸透了。下面,笔锋一转,展现的是以晴朗洁白为背景的亭台楼馆的画面。随之,便有春风吹拂,从宝钗楼下送来一片悦耳的笙箫鼓乐之声。入夜则水晶般清莹,琉璃般焕彩的灯光耀眼夺目。短短六句,嗅觉、听觉、视觉几乎全都沉浸在元夕欢乐气氛之中。于此高潮之际,词人以“而今”二字,把全词分割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陈廷焯说:“极力渲染,‘而今’二字忽然一转,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妙。”(《云韶集》) [清]陈廷焯撰,孙克强、杨传庆点校整理:《〈云韶集〉辑评(之二)》,《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第4期。“而今”如何?虽也有灯,但却是漫不经心地挂在那里。“元夕”又如何?“不是暗尘明月。”此用唐苏味道诗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正月十五夜》)苏味道诗本形容元夕的热闹非凡,月明如昼;但如今却不再有此景象了,故说“不是”“那时元夜”。“况年来”三句再从心灰意懒这一侧面,反映当时平民百姓的故国之思与对新王朝的抗拒。下片换头,交代元夕的时、地,说明身在原南宋都城临安。所以抚今追昔之情,异常强烈;对今时元夕的冷清凄惨,也极为敏感。南宋的灭亡,把昔日临安的繁华也带走了,如今又怎能向“天公”“借”回来呢?言外有恢复河山之想,但又知这只不过是幻梦而已。对此词人别无他法,只能剔尽烛台的残灰,进入梦境,在梦中隐隐地听到当年鼎沸的笙箫,隐隐地看到华贵的车马与手持罗帕的妇女在观赏元夕灯景。不仅如此,词人还想要选择最精美的纸张(“吴笺银粉砑”),把南宋最繁华的“旧家风景”写下来,传给后世。词人正想进入梦的追寻,笔的涂写,忽然听到邻家的少女正倚着窗儿高唱:“夕阳西下。”词人禁不住露出一丝苦笑。原来这邻家少女也跟自己一样正在怀念南宋当年的繁华,把范周当年描写元夕盛况的《宝鼎现》从容地歌唱呢。

在另首以“塘门元宵”为题的《南乡子》词中,作者还把北宋与南宋的“元宵”节联系起来,与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有关“元宵”的描述 [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64~165页。对照着加以抒发:“旧说梦华犹未了,堪嗟。才百余年又梦华。”在《齐天乐·元夜阅梦华录》中,其亡国之痛更为深切:“华胥仙梦未了,被天公澒洞,吹换尘世。”

由上可见,词人经历了江山易主的巨变之后,其所见、所闻、所梦、所感无不与黍离之悲自然而巧妙地联系起来。有时表面写细小景物,实则与家国兴亡密切相关。如《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魂》的下片:

月满兮西厢些。叫云兮、笛凄凉些。归来为我,重倚蛟背,寒鳞苍些。俯视春红,浩然一笑,吐山香些。翠禽兮弄晓,招君未至,我心伤些。

这首词既效稼轩体,又是《楚辞·招魂》的继承与发扬,实际就是通过“招落梅之魂”来为故宋招魂。正如丁绍仪所说:“南宋末季,士多悯世遗俗,托兴遥深。”(见《听秋声馆词话》卷二十)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837页。他还列举竹山词中《解佩令》与《祝英台近》等词来加以说明。其《解佩令》云:

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  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地寒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此词词题是“春”,显然是春天的歌,惜春之情已注满笔端。旧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随着春天的步履,每一番风吹,便有一番花开。二十四节气中,从“小寒”到“谷雨”为止的八个节气,每个节气有三番花开,八个节气共有从“梅花”到“楝花”的24种花相继开放,共二十四番花信风。所谓“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即是在楝花开放稍前的花信。此词说:“楝花风、尔且慢到”,即指催花的风信不要及时来到,以便使春天再延长一些。丁绍仪认为这首词就是在呼唤元军进攻慢些,让南宋的灭亡再迟延一些。在丁绍仪看来,蒋捷的《祝英台近》表达的是同样的思想情感:

柳边楼,花下馆。低卷绣帘半。帘外天丝,扰扰似情乱。知他蛾绿纤眉,鹅黄小袖,在何处、闲游闲玩。  最堪叹。筝面一寸尘深,玉柱网斜雁。谱字红蔫,剪烛记同看。几回传语东风,将愁吹去,怎奈向、东风不管。

丁氏认为,这两首词与德祐太学生《百字令》(“半堤花雨”)“真个恨杀东风”同一意旨。(《听秋声馆词话》卷二十)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837~2838页。“德祐”指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距元军攻破临安已不到一年之久了。此时江、淮一带均为元军攻占,临安危在旦夕。太学生褚生于此时写了《百字令》与《祝英台近》,表示南宋即将灭亡时的焦虑心情。先看《百字令》:

半堤花雨。对芳辰消遣,无奈情绪。春色尚堪描画在,万紫千红尘土。鹃促归期,莺收佞舌,燕作留人语。绕栏红药,韶华留此孤主。  真个恨杀东风,几番过了,不似今番苦。乐事赏心磨灭尽,忽见飞书传羽。湖水湖烟,峰南峰北,总是堪伤处。新塘杨柳,小腰犹自歌舞。

“几番过了,不似今番苦”,的确可与蒋捷“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等句参看。太学生《祝英台近·德祐己亥》又云:

倚危栏,斜日暮。蓦蓦甚情绪。稚柳娇黄,全未禁风雨。春江万里云涛,扁舟飞渡。那更听、塞鸿无数。  叹离阻。有恨落天涯,谁念孤旅。满目风尘,冉冉如飞雾。是何人惹愁来,那人何处。怎知道、愁来不去。

《重刊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后集》对此词有详尽注释。认为:“稚柳”指幼君,因宋恭帝时年仅五岁;“娇黄”指谢太后临朝主政;“扁舟飞渡”指“北军至”;“塞鸿”指流民;“是何人惹愁来”,指贾似道赴前线督师失败而给国家带来无穷灾难;“那人何去”,指贾似道兵败免职被谪循州(今广东惠阳)。 无名氏:《湖海新闻夷坚续志》,[金]元好问、无名氏撰《续夷坚志湖海新闻夷坚续志》,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4页。

丁氏将太学生褚生的两首词与蒋捷南宋灭亡前作品比较,意在说明蒋捷前期即已在词中表示出对祖国命运的关怀,并察觉到南宋覆亡在即。

正因为蒋捷自始至终把南宋的生死安危当作他思想生活的首要问题,所以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把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与审美感受恰当组织到作品中来。以上所举诸篇主要写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偏重于客观事物的范畴。词人对当时人物的情感与评骘,是否与自己节志相投,也是其词作的重要内容。读者往往从他对人物的摹写上,看出他自己的影子。如《念奴娇·寿薛稼堂》:

稼翁居士,有几多抱负,几多声价。玉立绣衣霄汉表,曾览八州风化。进退行藏,此时正要,一着高天下。黄埃扑面,不成也控羸马。  人道云出无心,才离山后,岂是无心者。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稼翁一笑,吾今亦爱吾稼。

一般“寿”词均多阿谀溢美之词,但蒋捷这首词却不可作如是观。因为他这首词所歌咏的对象是弃官学稼的隐士。这位“稼翁”虽然有远大抱负,但在国亡家破之时和异族高压统治下,却不肯学那些“黄埃扑面”,四处钻营的势利小人。在这“进退行藏”亟须特别慎重的时刻,他的确“一着高天下”。这一着之所以高出凡人,不仅仅因为“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而且还有形诸笔墨的民族气节问题。青门种瓜,“吾今亦爱吾稼”,其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千载传佳话。”所以,歌咏稼翁,亦即词人人生理想的自我表达,自我完成。

蒋捷正是按照他对“稼翁”所说的那样,以隐居终其一生。但他并未种瓜,也未学稼,而是以隐士的身份蛰居竹山或浪迹天涯。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经常用竹山来鞭策自己,坚定自己,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他在《少年游》中对此有过描述: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从“借竹为名”,可以看出他的气节。从“无家种竹”,可以看出他的贫困。从“谱作棹歌声”,可以想见他浪迹天涯的羁苦与创作的勤奋。

正因为蒋捷长期以舟为家,浪迹天涯,所以写下了许多描绘水乡泽国的名篇佳制。而且这些作品又总是跟他内心深处的破国亡家的愁恨融会在一起。如其代表作《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春愁”,在南宋遗民词里不仅是时光易逝与一事无成的忧愁,而往往与对南宋的灭亡的哀婉之情联系在一起。刘辰翁词中如此,蒋捷的词中也如此。虽然借酒浇愁可解除片刻烦恼,但总不能整天在醉乡中度日。“江上舟摇”的时间,总比“楼上帘招”的时间为多。“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两句似乎写得洒脱逍遥,但两个“又”字却透露出羁愁旅况。所以下片换头,便直写归家的焦灼心态:“何日归家洗客袍。”词人盼望能有家庭的安定生活:“银字笙调,心字香烧。”结拍两句是词中传布最广的名句,作者把感情的自白(“流光容易把人抛”)和标志时光流逝、季节变换的两种客观事物的不同颜色(“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联系到一起,极大地增强了这首词的审美感兴,在艺术表现上也较为新颖别致,具有鲜明的创造性。也许正因为这两个词句形象鲜明,独具创获,词人自己也特别喜欢。所以他又重复地将其用于另首《行香子·舟宿兰湾》词里: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昨宵谷水,今夜兰皋。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料芳悰、乍整还凋。待将春恨,都付春潮。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

实际上,这首不过是前首《一剪梅》的扩大与补充。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现其这方面的审美体验,正说明其感触的强烈、深沉和不能自已。

在长期浪迹江湖的过程中,词人的遭遇并不完全像《一剪梅》和《行香子》所写得那么顺畅:“昨宵谷水,今晚兰皋”;“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有时旅途中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困难。如《梅花引·荆溪阻雪》所写: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下雪对水上行舟来说虽然还构不成严重的交通隐患,但至少能导致交通阻塞。“阻雪”对任何旅客来说都是一种痛苦,词人被滞留在荆溪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写起来却显得轻松而又幽默。开头不是直抒,而是用“白鸥”提问的方式把问题巧妙地提出来,让作者回答。这问题远离作者的本意,因为作者既非“身留”,也非“心留”。特别是白鸥的“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一句,问得词人哭笑不得,颇有点戏剧中的“误会法”之效。所以词人并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把笔锋一转,用“风拍小帘灯晕舞”这一极富诗情亦极富生活气息的写景名句,把问题引开,紧接着又用“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三句来补充。这种应对不是比直接回答更聪明灵巧么?下片,看似与开头白鸥的提问无关,其实,句句都在回答“身留”,还是“心留”的问题。从“旧游旧游今在否”开始,词人的心早已飞出舟外,飞到昔日的“花外楼”与“柳下舟”中去了。不仅如此,词人甚至连做梦都要离开这个地方,并因“梦不到”而无限怅惘。此时此际,再加之以“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的体肤上的寒冷难耐,词人思归之切已可想而知。结拍再作跌宕,在“都道无人愁似我”的时刻,词人却异想天开地想道:“有梅花,似我愁。”提起而又能放下,沉重的忧愁突然减轻了,因为有梅花分担了。竹山词往往就是这样,在关键的一刻,用诙谐而幽默的口吻,使精神得以超脱。

羁旅他乡,免不了思归念远。这类作品在竹山词中还有许多。如《虞美人·梳楼》:

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  天怜客子乡关远。借与花消遣。海棠红近绿阑干。才卷朱帘却又、晚风寒。

即景生情,缘情入景,情景相副。况周颐评上片后二句说:“较‘天际识归舟’更进一层。”(《蕙风词话》续编卷一)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530页。另外一些词则激壮苍凉,情辞凄峭。如《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

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  天不教人客梦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阑干。拍遍阑干。

词人之所以离乡背井,作客他乡,既非负笈游学,也非仕宦迁谪,而是兵后逃难和国破家亡造成的。因之,词中的望乡便含有故国之思在内。所以结拍才有“敲遍阑干。拍遍阑干”“无人会,登临意”的感触。

就这样,蒋捷用他的词笔谱写了南宋灭亡后的爱国流浪者之歌。《竹山词》就是流浪者之歌的总集。读蒋捷的词,容易使人联想到抗日战争时期《松花江上》之类的作品。

蒋捷在流浪中度过了他的后半生。《虞美人·听雨》一词,可以算作他一生的总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词抓住“听雨”这一细节,通过三个“听雨”的不同地点,形象地刻画出从少年到暮年的经历与变化。头两句写“少年”时期,虽然“歌楼”上也能听雨,但是否认真“听雨”,颇值得怀疑。因为一有“歌”声,二有“红烛”,三有“罗帐”。故此,首二句实写南宋灭亡前词人无忧无虑的生活。“壮年听雨客舟中”,场景有了变化。《礼记·曲礼上》说:“三十曰壮。” 《礼记》,中华书局编辑部编[0]《汉魏古注十三经》上册,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页。作者三十,正值南宋灭亡时期。“歌楼上”的欢乐结束了,流浪开始了。作者以舟为家,四处漂泊。“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凄厉画面,正是作者经历宋亡与逃难的形象写照。下片写“而今”,占全词的二分之一篇幅,突出了年老后仍寄居“僧庐”的凄惨境遇,其中字字句句皆揉进了作者的血泪。结尾含蓄蕴藉,余韵无穷。那点点滴滴,是雨水,还是泪水?敲击着读者的心坎。

值得指出的是,词人并未被国亡家破的悲痛完全压倒。竹山词里还反映了作者的乐观精神与多向开拓的审美情趣。如《霜天晓角》: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词人从室内透过窗纱发现有人来折花了,首先想到的是“是谁来折花。”但继而发现是一位青春少女,鲜花配美女,不正适得其所么?故而笔锋一转:“折则从他折去。”不仅如此,为了成全此好事,词人忽然叮嘱地说:“靠近屋檐的那枝最美,你最好往高处去折,不过折下来以后,一定斜斜地插在两鬓哟!”通过这首词,可以窥出词人的生活热情与内心世界的另一侧面。

词人还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小镜头,从小镜头里提炼生活之美。如《昭君怨·卖花人》: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

其实,这不过是一曲春天的赞歌。但作者并不直接着笔于春天,而是通过卖花人挑花的“担子”,走街串巷,把春的颜色与温馨送到千家万户。同时又从“鸦(丫)鬟”的“入报”与提问,展示出少女们对春天的热爱与欢迎。作者把春天和人糅合在一起来写,不仅写出了新春之美,同时还揭示出:春天就在人们心中。一个对新春充满激情,对青春充满激情,对人生充满激情的词人,他对祖国的热爱又怎能消歇呢!唯其如此,所以竹山词中某些小镜头的作品,有时也涵蕴着深刻的寓意。如《燕归梁·风莲》: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此词的特点之一,是构思新颖。作者通过梦境把“风莲”的动作与“霓裳羽衣舞”优美舞姿联系起来。由于从梦境入笔,拓宽了想象的广阔天地,作者可以无遮拦地进入唐宫,跟唐明皇一起欣赏杨贵妃的舞姿,还可以选择任何场景与任何一个片断来引申发挥。词的结构巧妙。作者借“风莲”比喻舞蹈动作,但并不说破,而是在进入梦境后直写散序、中序、曲破三个舞蹈组成部分(“曳裾时”,乃“霓裳羽衣舞”拍序亦即中序以后始有的舞态),最后是以景结情,通过“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三句扣题,点出“风莲”二字。这种新颖的结构,打破了平铺直叙与先景后情的传统手法,节省了许多笔墨。此词特点之二是寄托深隐。表面看,此词不过是把“被风吹”的荷花与美女的舞姿联系在一起而已。但因直写“唐宫”与“霓裳羽衣舞”的具体动作,人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杨玉环。特别是“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三句,跟白居易《长恨歌》中“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意境十分相似,这就把唐玄宗“重色”误国引起“安史之乱”与宋王朝荒淫误国遭致国家败亡的现实联系起来了。小小咏“风莲”之作,却涵蕴深刻寓意,同时这寓意又较其他作品中的更为深隐。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蒋捷在他的94首词里,比较广泛地接触到当时社会大变动中的各个生活层面,抒写了他的荆棘铜驼之憾与黍离麦秀之悲。既有宏大的历史概括,又有奇妙的微细精雕,而这一切又都与国家败亡、个人流浪的生活结合在一起。竹山词从遗民流浪者这一特殊视界观察、体验与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与心理情绪,为后人提供了正史无法反映的另一审美艺术境界。

与此相关,竹山词也必然要有风格多样的特点,因为只有风格多样才能准确把握遗民流浪者的所见所闻与所感。作者找到了恰当地反映其审美体验的手段与方式,飘逸似东坡,豪宕近稼轩,峻峭亲白石,秾艳学梦窗,骏洒摹易安,典雅拟清真,在广采博收,转益多师的基础上,终于形成柔丽典雅,奇异尖新的自家风格。竹山词的另一艺术特点便是想象丰富,构思新颖,语言洗练缜密,刻画纤艳,通俗明快,自然浅近。如前引《贺新郎·吴江》与《贺新郎》(“梦冷黄金屋”)的想象之新奇,《梅花引·荆溪阻雪》《虞美人·听雨》与《燕归梁·风莲》的构思之精妙,《一剪梅·舟过吴江》《昭君怨·卖花人》与《霜天晓角》的语言之通俗洗练、流丽畅达,均有自家风味。竹山词中又多警句,仅陈廷焯指出的即有:“竹几一灯人做梦”(《贺新郎》)“月有微黄篱无影”(同上)等句(《白雨斋词话》)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795页。。此外,如“风拍小帘灯晕舞”(《梅花引》),“浪远微听葭叶响,雨残细数梧梢滴”(《满江红》“秋本无愁”),以及“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等,均堪称警句或名句。

在宋末元初遗民词人群中,蒋捷独来独往,卓然自成一家。由于时代、处境以及性格等各方面因素,蒋捷虽然执意效仿稼轩词,但因河山破碎,复国无望,其作品已不可能像稼轩词那样雄豪,而是在豪宕中蕴含着沉郁悒惋。虽然竹山词与刘辰翁有近似之处,但又不像刘辰翁那样激越苍凉。竹山词也有周邦彦、姜夔、吴文英词那种典雅、飘逸、密丽的特点,但却更多一层愤慨悲怆。所以,后人对蒋捷的评论颇多歧异。明代毛晋评曰:竹山词“语语纤巧”“字字妍倩”。(《竹山词跋》)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67页。《四库全书总目》认为蒋捷“其词炼字精深,调音谐畅,为倚声家之矩矱。” [清]永瑢 等:《四库全书总目》下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22页。刘熙载说:“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练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刘文房(长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与!” [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2页。陈廷焯对蒋捷的评价极低:“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又说:“竹山词,外强中干。”(均见《白雨斋词话》卷一)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794页。然陈廷焯对蒋捷的评价殊多矛盾抵牾之处,如其《云韶集》便说“竹山词亦是效法姜尧章,而奇警雄快非白石所能缚者。竹山词劲气直前,老横无匹。” 转引自[清]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上册,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13页注[二]。冯煦不同意《四库全书总目》谓竹山词为堪为“倚声家之矩矱”的评价,认为竹山词集中“实多有可议者。”(《蒿庵论词》)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96页。细按蒋捷全词,谓其为“长短句之长城”似略有过誉,但“仅得稼轩糟粕”与“词之衰,刘、蒋为之也”之说,则更不合实际。因为后面这些评语只持其一端,而未窥全豹。实际的情况是:虽然蒋捷不可能与苏、辛、姜、吴比肩,但以其独创的艺术成就,仍可在宋遗民词人中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

蒋捷词风不仅直接影响了清初的陈维崧,而且还影响到阳羡派的其他词人,如史惟圆。曹贞吉在《摸鱼儿·寄赠史云臣》一词中说:“绕荆溪、数间茅屋,竹山旧日曾住。”同时蒋捷还影响到前期浙派词家李符等。历史上蒋捷与周密、王沂孙、张炎被并称为“宋末四大家”,是当之无愧的。

三、文天祥(含邓剡、王清惠)、徐君宝妻、汪元量

文天祥(1236—1282),字宋瑞,又字履善,号文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进士第一。度宗朝累迁直学士院,知赣州,又为湖南提刑。德祐元年(1275)元兵进攻临安,天祥毁家纾难,起兵入卫,除右丞相兼枢密使。翌年奉使元营被拘,后逃脱入真州、温州等地,聚兵抗元。拜右丞相,以都督出江西。他抵御元兵,转战浙江、福建、江西各地。帝昺祥兴元年(1278)加少保、信国公。是年十二月在潮州(今广东潮安)兵败被俘,押送燕京。在四年的拘囚中,敌人百般诱降,多方折磨,终以不屈而殉节于柴市,年47岁。有《文山乐府》,存词八首。

文天祥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爱国诗人和词人。虽然他存词甚少,又多属在战斗与被拘囚过程中写成,但却充分表现出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和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

文天祥最著名的几首词,是被俘后北行囚建康(今南京)驿中所写。其《酹江月》(“水天空阔”)一词,因刻本不同(一是明嘉靖三十一年鄢懋卿刻本,一是清雍正三年文天祥十四世孙文有焕家刻本。在家刻本中这首词题作“驿中言别”,题下小字旁注“友人作”三字。鄢刻本把“驿中言别”四字与“友人”相连,并脱其“作”字,即“驿中言别友人”),所以对这首词的著作权产生了争论。据“家刻本”者,认为此词非文天祥之作,而据“鄢刻本”者,则认为此词的著作权应属文天祥。明陈耀文《花草粹编》、清朱彝尊《词综》、张宗橚《词林纪事》、沈辰垣等《历代诗余》、江标刻《文山乐府》、陈廷焯《词则》、梁令娴《艺蘅馆词选》、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以及胡云翼《宋词选》等,均作文天祥作品选录。现经唐圭璋、黄兰波等人考证,认为这首《酹江月》(“水天空阔”)为邓剡所作。 唐圭璋:《文天祥〈念奴娇〉词辨伪》,《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此文原载于《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第256期,1959年4月),第626~628页;黄兰波:《文天祥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22~124页。兹将两首《酹江月》词并录于下。先看文天祥《酹江月·和》: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虫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和”,即和邓剡《酹江月》(“水天空阔”)。邓剡是文天祥同乡,字光荐,号中斋。一说名光荐,字中甫,景定三年(1262)进士。临安失陷后入闽,帝昺祥兴时(1278)任厓山行朝礼部侍郎。厓山兵败,投海殉国,为元兵救起并俘获。元兵将邓剡和文天祥囚禁在一起,从广东至金陵同行数月,互有唱和。至金陵,邓以病留金陵天庆观,得免北行。临别时邓写《送行》诗及《酹江月·驿中言别》(“水天空阔”)。文天祥写此词和答。词中描写了自己被俘后的囚徒生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感慨。他不但自己宁死不屈,而且深信未来将有更多豪杰之士起来继续斗争。一起四句虽写囚徒生活,并以“池”来象征囚室。但因所囚之人却都是南宋抗元精英(包括他本人在内),所以用“蛟龙”二字来加以形容,其中暗含期待,即盼望有朝一日能冲出牢笼去乘云布雨。“风雨”“寒虫”用以烘托囚徒生活的孤独、凄凉与苦痛。“横槊题诗”三句用曹操、王粲有关典故,从文治武功两方面写自己抱负之不凡,敢于承担整顿乾坤,定乱扶衰,恢复宋室,统一中国的重任。然而如今被俘,身不由己,壮志难申,崇高理想竟变成“空中”飞“雪”。歇拍,“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二句,寄希望于未来,坚信爱国事业后继有人,“英杰”之士是杀不尽,斩不绝的。绝灭中透出一线光明。下片换头承上。作者意识到自己已是寒秋中的一片落叶,对宋室的复兴已无能为力,在此特殊时代并以囚徒这一特殊身份“重来淮水”,作者怎能不感慨万千?所以,下面“镜里”二句重申:尽管自己已因囚禁生活而“朱颜”“变尽”,甚至会为国捐生,但胸中那颗报国赤心是永远不会被消灭的。“丹心难灭”与作者《过零丁洋》诗中“留取丹心照汗青”同是光照千古的名句。“去去龙沙”三句,写词人北去,心终南向,对故国江山无限依恋。最后,作者向友人表示:当你再度听到杜鹃面对残月在枝上作带血的哀啼之时,那就是我死后的魂魄变成杜鹃回到南方了。这种思想情感,反复在当时其他作品中出现,如作者同时所写的《金陵驿》诗便有“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这首词通过生死这一重大矛盾冲突,逐次展示出一个爱国者崇高的精神境界,千百年后的读者仍可从中获得思想上的教益与品格上的熏陶。

邓剡的《酹江月·驿中言别》同样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上片写南宋破败,亡国灭家,并借“铜雀春情,金人秋泪”二典写江山易主之悲。面对这无力回天的时局,文天祥却起而“雪恨”,堪称当世“奇杰”。然而,“堂堂剑气”,最后终于落“空”,并以文天祥被俘而宣告“雪恨”行动的结束。今后,“此恨凭谁雪”?下片回叙文天祥抗元斗争的历程以及今后的期望。换头三句以简短的语言叙述德祐二年(1276)文天祥在镇江逃脱元军的监视,历尽艰辛,泛海至温州,旋入福建举义兵抗元。“正为鸥盟”二句,自述为了能看到文天祥再次逃脱元军的囚禁,施展雄图伟抱,才“醉眼”生活下去。“睨柱”三句,用蔺相如持璧睨柱,气吞秦王与死诸葛吓走活仲达的典故,期望文天祥再展雄威,回天复国。结拍二句惜别。“孤月”写自己因病留下就医,而文天祥却继续北上了。陈廷焯在《词则·放歌集》中评此词说:“悲壮雄丽,并无叫嚣气息。”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96页。《词林纪事》卷十四引陈子龙评此词说:“气冲斗牛,无一毫委靡之色。” [清]张宗编,杨宝霖补正:《词林纪事·词林纪事补正合编》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18页。这些评语也恰好可用以评前首文天祥“和”词。

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春,元军破临安。三月,宋恭帝及全太后等人被掳北上。原宋度宗宫中女官王昭仪名清惠者,亦在其中。她一路上备尝亡国之痛,思今忆昔,感慨无已,在路过北宋汴京夷山驿时,题了一首《满江红》。词曰: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此词起句极妙,且富深意。“太液池”,虽为唐时长安宫内之御池,但也泛指北宋汴京宫苑水池。如前引王沂孙《眉妩》“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即用宋太祖赵匡胤命卢多逊所赋诗意(“太液池边看月时”)。王清惠用此,既切汴京驿地,又暗指北宋与南宋的灭亡。“芙蓉”既指季节,又暗指所有北上嫔妃(白居易《长恨歌》中即有“芙蓉如面柳如眉”,又有“太液芙蓉未央柳”之句)。“曾记得”以下五句,是对过去宫中生活的回忆:“春风雨露”是何等幸运!“玉楼金阙”是何等繁华!而“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又是何等得意!然而,“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王清惠以及“妃后”的好梦突然被惊破,过往的一切转眼成空,“繁华歇”。下片写北上时的痛感与期望,句中洋溢着爱国深情。“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是词中的主题句,表达出所有痛伤亡国的南宋臣民百姓的共同心声。“客馆夜惊尘土梦”二句,写北上途中的艰辛与恐惧。结拍“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三句,乃是王清惠的期望,她期望像嫦娥一样能飞身上天,脱离元人的囚掳,共同分享月亮的圆缺。这三句以深隐的口吻,表达了她全节以终的志愿。正因为如此,当王清惠被掳到达大都时,便自请为女道士,号冲华,实现了她的愿望。

当这首词传诵到金陵时,文天祥认为“惜末句少商量。”(《文山先生集》卷十四) [宋]文天祥:《文天祥全集》,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358页。他的意思大概觉得“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三句语气委婉,似有随遇而安之意,立场欠鲜明,态度不够坚决。于是他和了一首《满江红》,序曰:“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后山”即北宋诗人陈师道。陈师道曾受到曾巩(南丰)的特殊知赏,曾巩死后,陈师道作《妾薄命》二首,自注曰:“为曾南丰作。”其第一首云:“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其第二首又有“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之句。 傅璇琮 等:《全宋诗》第19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 632页。陈师道《妾薄命》表现了对他的老师曾巩的无限忠诚,誓不改从他师。文天祥这首词即仿此,用王夫人口气表示对故国的坚贞与决不他从的坚定意志。全词如下:

燕子楼中,又挨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燕子楼”,用唐张建封在徐州筑燕子楼以居爱妾关盼盼事。后建封死,盼盼居楼中十五年后绝食“殉节”。这里用王清惠口吻自比。“相思处”以下两句,写过去楼中的幸遇有如美人乘鸾飞上仙阙一般,暗喻作者年轻时状元及第的得意时期。“肌玉暗消”四句虽仍沿张建封死叙写,实则写自身被囚后的痛苦遭遇。换头用高台曲池的变易,将宋王朝的覆灭形象化。“向南阳阡上”以下四句写盼盼对故主的忠贞不渝。“南阳阡”即墓道,是陈师道《妾薄命》中“相送南陌阡”“有泪当彻泉”诸句的化用。“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月分明”是词中主题句,表现出时代地覆天翻的剧变中作者对故国的精忠不二。歇拍用陈后主妹昌乐公主“破镜重圆”故事。昌乐公主妻徐德言,时陈政方乱,德言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乃破一镜,各执其半,以为他日相见时的信物,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及陈亡,其妻入越公杨素家。德言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德言出其半合之,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其妻得诗,涕泣不食。杨素知之,即召德言,还其妻。“菱花”即镜子,“缺”,破损。对结拍两句,文天祥用一“笑”字予以否定,因为昌乐公主毕竟成为新贵而风流一段,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破镜是不能重圆的。语气缓和,但态度明确而又坚定,通过女子口吻表达出作者坚贞不二的民族气节。

另首《满江红·代王夫人作》,是前首的姊妹篇,表达了同样的民族气节: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一起用汉武帝时嫁细君公主于乌孙王故事,因远道寂寞,弹琵琶作精神安慰。接三句用牡丹名贵花种“姚黄”代指王夫人,因其被掳北上,远离临安,故曰“移根仙阙。”“王母”两句,用西王母瑶池美宴已经结束象征南宋灭亡,并用金铜仙人辞汉喻后妃北上。歇拍用唐玄宗入蜀后,于行宫中听雨打檐铃之声(包括玄宗谱《雨淋铃》曲)而痛伤时事,写自己北上内心“最苦”之情。下片换头写美好生活的毁灭,又用“铜驼荆棘”状南宋灭亡。“想男儿”以下用唐张巡抗安禄山叛乱,以至“每战眥裂,嚼齿皆碎” [后晋]刘昫 等:《旧唐书》第15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901页。来表达自己对敌人的忿恨和决心。“回首”两句,用王夫人语气,并以汉代昭阳宫与曹操铜雀台代指南宋宫苑的荒凉冷落。结尾表示王夫人自己却不愿像宋王朝(“天家”)那样国土(“金瓯”)破碎,而要全节以终。

以上两首词既补足了王清惠原作中之不足,又充分反映了文天祥自己“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的品格。其实,他的这种气节与决心早在《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一词中,就已有正面表达。本来唐抗拒安史之乱的爱国将领张巡、许远是在睢阳(今河南商丘)死守死拼,屏障江淮,才使唐得以中兴的。韩愈在《张中丞传后叙》中对此有生动的描述。后韩愈因谏迎佛骨而被贬为潮州刺史,在潮州政绩卓著。潮人思韩,乃建书院、庙祀,皆以韩命名。又因韩愈激赏张、许并为之作传,当地百姓由此又为张巡、许远立庙表示尊敬。庙建于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位于东山山麓。帝昺祥兴元年(1278)十一月至十二月,文天祥驻兵潮阳,曾谒双庙,乃题此词。全文如下: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商量。

这首《沁园春》,名为“题潮阳张、许二公庙”,实际上是民族英雄文天祥的自白书,也是对卖国投降派的一纸讨伐檄文。“留取声名万古香”,与“只有丹心难灭”“留取丹心照汗青”,发自同一个七尺之躯的血性男儿内心深处。“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两句,喊出了有志之士的献身精神与责任感。当南宋王朝命在旦夕之际,有此大声镗鞳之响,确乎可收振聋发聩与警顽立懦之功效。千百年后读之,仍感其有金石之音,风云之气。文天祥实现了他的诺言。当他就义于柴市之时,他衣带里还写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见《宋史》本传) 《宋史》第36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 540页。

文天祥存词不多,但风格多样,前几首委婉曲折但仍有豪气行乎其间。后一首融咏史、抒情、议论于一体,但仍不失深美闳约(特别是思想美、心灵美与人格美)的本色。所以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变之正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2~113页。他这段话实即传统“知人论世”说得具体发挥。对南宋词多有贬斥的王国维也说:“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262页。从思想境界与豪放词的发扬深化而言,他的这一评语是中肯的,因为面对南宋绝灭的现实,面对自身被毁灭的威胁,文天祥始终不曾忘记自己的誓言与宋丞相所担承的重大使命,在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的形势下,仍在坚持抗争与呼号,表现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无畏精神。这种精神从诸葛亮开始,到文天祥又有新的发展,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反映在词史中,都是极其可贵的。

如果说文天祥是以宋丞相的身份慷慨就义,因而代表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尊严的话,那么千千万万百姓的誓死不屈正是他赖以抗争到底的社会基础和精神力量。这种誓死不屈的民族气节和尊严,在平民百姓中也多有发扬,徐君宝妻便是其中光辉的一例。

徐君宝妻某氏,其夫岳州人。据明陶宗仪《辍耕录》载:某氏“被虏来杭,居韩蕲王府。自岳(湖南岳阳、平江一带)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巧计脱。盖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将即强焉。因告曰:‘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君奚用怒哉?’主者喜诺。即严妆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饮泣,题《满庭芳》词一阕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0页。书中所载,并不单是一个女人的死节,而是在地覆天翻的社会大变动中一个民族的节志的弘扬。这从徐君宝妻题壁的《满庭芳》词中,即可充分反映出来。其词如下: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此词开篇极有气魄。作者是将一己之生死去留这一问题放在广延的历史时空中来考虑的。“汉上”“江南”两句从空间着笔,泛指南宋。“宣政风流”从时间着笔:“宣”,指宣和;“政”,指政和,均为北宋徽宗年号。当时金兵尚未南侵,保持表面繁荣。“绿窗珠户”二句,具体写宋室南渡后继续保持发扬了北宋的“繁华”与“风流”。从“一旦刀兵齐举”开始,词笔陡然转折,对元兵南侵将文明故国一扫而空的现实作形象描画。换头三句,结上启下,从有宋三百年的历史文化背景中来思考此一时代大悲剧,并在此大背景中决定生死去留。考虑到自身没有像南宋君臣宫妃那样被掳北上,已够幸运了。但与原夫破镜重圆,已是不可能的空想。在此国破家亡,夫妻离散,只身被掳,元军施暴而又无力抗拒的现实面前,作者选择的是用生命来维护民族的尊严与女性的尊严。结拍“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三句,与文天祥“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有异曲同工之妙。

随从被掳皇帝宫妃北上,在元大都与文天祥有过面晤的词人是汪元量。

汪元量(1245?—1323? 程亦军:《关于汪元量的生平和评价》,《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4辑(中青年专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今杭州)人。度宗时以善鼓琴侍奉谢太后、王昭仪(清惠),给事宫禁。1276年元兵攻陷临安,掳恭帝、太皇太后谢氏、太后全氏以及诸宫妃北去,汪元量随行至大都(今北京),并多次面晤文天祥于囚所。文天祥就义,汪元量作《浮丘道人招魂歌》以示哀悼。后随宋恭帝赴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居延(今甘肃居延海附近)、天山(即祁连山)等地,越年返大都。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世祖遣使代祀五岳,汪元量被命使者,疑此前汪元量即被命为翰林学士(参见王国维《书宋旧宫人诗词湖山类稿水云集后》,见《观堂集林》卷二十一) 王国维:《观堂集林》第4册,中华书局1961年影印版,第1060~1061页。。至元二十五年(1288)上书乞允黄冠南归。南归后遍游吴、越、赣、湘等地。至元三十一年(1294)于杭州西湖丰乐桥筑小楼为湖山隐处。卒年不可详考。

关于汪元量仕元曾有两种不同见解。一以为仕元即降元,不得目为南宋遗民;一以为汪元量仕元有“以元官为掩护”之目的,其“用心”在“有便于周旋”于北上宋室后妃之间,“乃爱国主义之具体表现。” 孔凡礼:《汪元量事迹纪年》,《增订湖山类稿》,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66~267页。鉴于汪元量被掳北上,即使在元都被命翰林,亦非朝廷重臣,时间又短,与王沂孙情况略近。况其晚年诗词洋溢着故国之思,似仍以遗民视之为妥。有《水云词》,存词52首。

汪元量存诗480首,是宋末元初重要诗人,其词远不及其诗为多,但也反映了时代的剧变,艺术上也颇有独到之处。

汪元量词应以1276年临安失陷前后为界,分为两个阶段。临安失陷前,作为宫廷琴师,其作品多以宫廷生活为题材,祝寿颂圣,赏花吟鸟,咏舞听琴占相当篇幅。如《汉宫春·春苑赏牡丹》之“别有一枝仙种,更同心并蒂,来奉君筵”;《玉楼春·赋双头牡丹》之“碧纱窗下修花谱。交颈鸳鸯娇欲语”;以及《莺啼序·宫中新进黄莺》《失调名·宫人鼓瑟奏霓裳曲》等。虽然从中可以窥知宫廷腐朽生活的某些片断,但因其地位之局限,不可能有针对性地进行批判;至于对宫廷的腐朽豪奢造成南宋败亡,更不可能有所针砭讽喻了。对此,可不必苛求。

从1276年正月元军兵临临安城下开始,面对南宋败亡的现实,汪元量再也无法歌颂升平、粉饰太平了。这年正月十五日,过了一个恐怖阴森的上元之夜后,他写下了《传言玉女·钱塘元夕》,标志他词风转变的开始。词曰: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这首词反映了当时南宋宫廷中凄楚惶恐的气氛。开头写到,按传统惯例,宫廷中也要在上元之夜张灯结彩,与民同乐。如今虽已有所布置,但大兵压境,城破在即,人心惶惶,到底“与谁同乐”呢?“月台”以下四句写宫廷中的殿堂馆榭,都被铁骑驰骋扬起的尘灰布满,昔日的繁华已无踪影,只有不改的青山仍然如旧。“豪华”二句,用唐许浑《金陵怀古》“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诗意。歇拍两句从宫廷展向苑外,写社会面临巨大变动,而钱塘江潮水却依然故我,其涨落不受人世的影响。以无情物反衬有情人生,倍加凄楚。下片转写宫中灯火,赋无情物为有情之种,此时此刻这万点灯光也羞于映照过往的歌筵舞席了。暗示宫中早已停歌罢舞,一片凄凉。“玉梅消瘦”句以“玉梅”喻宫中嫔妃:由于宋王朝已面临败亡,宫中妇女的命运已失去任何庇护。“昭君”两句已预感皇室宫嫔要被掳北上。这末日来临的“离愁”,与平日大有不同,但又难尽述,所可能者只有通过戍楼画角之声,来传达亡国之悲了。

不久,元军入城,三月便尽掳宋恭帝及皇室宫妃北上,汪元量随行。当这三千人群路过常州时,汪元量写下了《洞仙歌》,序曰“毗陵赵府,兵后僧多占作佛屋。”词曰:

西园春暮。乱草迷行路。风卷残花堕红雨。念旧巢燕子,飞傍谁家,斜阳外、长笛一声今古。  繁华流水去。舞歇歌沉,忍见遗钿种香土。渐橘树方生,桑枝才长,都付与、沙门为主。便关防、不放贵游来,又突兀梯空,梵王宫宇。

这首词通过赵府园林屋宇的荒芜破败,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南宋灭亡后社会的大变动。原来的“赵府”,如今已成为兵后劫灰,受元朝尊崇的佛教僧侣竟趁火打劫,快速进驻。连旧时的燕子也不知飞往谁家。此刻,夕阳西下,远处传来凄厉的笛声,不由得使人产生今古兴亡之叹。换头不断曲意,从繁华到衰败,用歌舞消失、贵妇首饰被葬入粪土等细节加以烘托。而“橘树”“芳枝”却不曾有易主换代的感觉,正不违时节地为“沙门”“生”“长”。结拍写此时处于戒严期,“关防”守兵连“贵游”之客也不肯放过来游府,所以这里只不过是人去楼空的偌大一座佛寺而已。感时伤事之情见于言外。

当作者途经扬州时,又借古慨今写下《六州歌头·江都》:

绿芜城上,怀古恨依依。淮山碎。江波逝。昔人非。今人悲。惆怅隋天子。锦帆里。环朱履。丛香绮。展旌旗。荡涟漪。击鼓挝金,拥琼璈玉吹。恣意游嬉。斜日晖晖。乱莺啼。

销魂此际。君臣醉。貔貅弊。事如飞。山河坠。烟尘起。风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泪。家国弃。竟忘归。笙歌地。欢娱地。尽荒畦。惟有当时皓月,依然挂、杨柳青枝。听堤边渔叟,一笛醉中吹。兴废谁知。

上片怀古。从淮山破碎,联想到当年隋炀帝乘舟游江都时“恣意游嬉”的场面,以及由此引起的历史恶果。下片通过咏史,揭示南宋重蹈覆辙:“山河坠。烟尘起”“笙歌地。欢娱地。尽荒畦。”人世沧桑,兴废翻覆,不断循环,但是当年亲眼看见江都兴废变化的皓月,依然按期高挂杨柳青枝之上。仿佛在倾听隋堤边钓叟渔翁醉后吹奏的笛曲,对人间兴衰似乎一无所知。因《六州歌头》“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辞同科。”(程大昌《演繁露》) [宋]程大昌:《演繁录》,[清]永瑢、纪昀等修纂《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9~200页。所以这首词也接受了这一传统,通过咏史慨叹南宋的灭亡。作者利用繁音促节、亢爽激昂之声来谱写悲歌,声情并茂,达到了和谐统一的境地,可与张孝祥、刘过等同调作品上下辉映。

汪元量伴同的皇室宫嫔中就有昭仪王清惠。在读到王氏所作《满江红》时,汪元量也写了一首《满江红·和王昭仪韵》: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花覆千宫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据刘辰翁《湖山类稿序》,汪元量在临安宫廷就与王清惠相熟识:“侍禁时,为太皇(理宗)、王昭仪鼓琴奉卮酒。” [宋]汪元量撰,孔凡礼辑校:《增订湖山类稿》,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5页。被掳北上以及抵大都后,也有诗词往还。汪元量黄冠南归时,王清惠曾率旧宫嫔赋诗送别。此词上片追忆往时宫中豪华生活,非人间所有,歇拍两句用黑风吹雨喻元军的残暴与南宋灭亡。下片代王清惠立言,抒家书断绝,愁肠百结的心情,并以杜鹃啼血象征亡国之恨。“东汴水”“西湖月”二句,属对工整,笔墨凝练。通过此二句把填词的汴地与昔日的西湖联结起来,留下一广阔空间让读者的想象去填充。结拍以“海上”指北方(《汉书·苏武传》:“徙武北海上无人处”) 《汉书》第8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63页。,即皇室嫔妃送解之地。“泣”,指在悲苦处境为南宋山河破碎而尽洒酸辛之泪。本篇与文天祥两首和词略有不同。文辞目的在于强化民族气节,而本篇却在深化王清惠的故国之思。

当宋皇室嫔妃向北进发,处境十分狼狈之际,汪元量深有感慨地写了一首《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

鼙鼓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歌阑酒罢,玉啼金泣,此行良苦。驼背模糊,马头匼匝,朝朝暮暮。自都门燕别,龙艘锦缆,空载得、春归去。  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对渔灯一点,羁愁一搦,谱琴中语。

词题是“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但词中却描写了南宋灭亡的惨痛情景以及宋室被掳北上的全过程,抒发了他对故国的眷恋之情。上片写南宋灭亡与君臣皇室被掳。首五句用白居易《长恨歌》句引出“玉啼金泣”的悲惨场面。“惊”字反映了当时从宫廷到下层百姓的普遍心理,使全篇皆笼罩于惊恐的气氛之中。惊魂尚未安定,“苦”字又接踵而来。宫廷安定豪侈的生活已一去不返,剩下的只有驼背上的折磨,没完没了。“自都门燕别”以下,回头对“此行良苦”再做补充。所谓“燕别”,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在“南人堕泪北人笑”(汪元量《钱塘歌》)的现实情势下,人们哪里还有心思“燕别”?“空载得、春归去”是虚实兼得、极富诗意的词句。“空”,说明南宋王朝已失去所有一切,被“龙艘锦缆”载走的,只有春天这不属于任何人并且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季节。“春”,既是北行出发季节,又象征宋的灭亡。“归去”二字,含蓄而有深意。下片写北行途中的悲感。“目断”二句写对半壁河山的眷恋,但残酷的现实是:“已非吾土”!既然国家灭亡,北上的命运只能是囚徒生活:“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粉阵红围”三句,把“凄凉酸楚”的悲剧落实到北行舟中。太后、宫女,皇帝、侍臣,拥挤在狭窄的“龙艘锦缆”之内,同样的俘虏生活,使他们之间很难区分出谁是帝王,谁是侍臣。“谁宾谁主”深刻揭示时代的巨变与等级的错乱颠倒。结尾三句,写宫女通过琴声谱写出一曲极其沉痛的“愁”字的挽歌。词以舟行途中为重点,同时把舟行以前的“惊”悸与舟行以后的痛“苦”与深“愁”结合起来,反复加以描写,这就比较全面地反映了江山易主带来的巨大而又具体的变化,形象地发抒了亡国哀痛。

作者借“龙艘锦缆”,把南宋末代君臣后妃、宫女放在一起。实际上,这“龙艘锦缆”只不过是一具囚笼,在这囚笼里,又怎能分清“谁宾谁主”?等级的错乱与颠倒常常是历史大变革时期的一个标志。汪元量在这首词里客观地触及这一历史规律与本质。这是其他词人难以体验到的。因此作者才能把“龙艘锦缆”视作囚笼,并让这具囚笼载着150余年的南宋王朝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留下的只有深夜宫女弹奏出的一曲极其微弱的哀歌。

无独有偶。历史常常出现惊人的相似。这本书的开篇,是北宋亡国之君徽宗的北上,当这本书结束时,南宋皇室嫔妃又再度重蹈这一惨痛而屈辱的行程。历史啊,在这貌似简单的历史现象的重复过程中,你告诉我们的是什么?伴同历史脚步而放声吟唱的长短句歌词,你做出回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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