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颂声与歌坛繁荣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众所周知,宋徽宗赵佶是历史上有名的“风流”天子,他在皇帝的宝座上,“几乎是以滑着舞步般的轻松与浪漫,处理着军国大事”(李亚平《帝国政界往事》,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书法、绘画、音乐、图书、古玩、花石、美女,花石纲、万岁山、贡云、大晟乐等等,一切与游冶享乐相联系的“事业”,蓬勃开展。犹如生命的“回光返照”,就在北宋处在将亡未亡的临界线上,宋徽宗的确玩了一把“辉煌”,“歌舞”为“升平”服务的功能在这一时期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发挥。

一、 升平歌鼓沸高楼

赵佶从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正月即位,至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内禅,居皇帝位二十六年。翻阅正史、笔记等文献以及赋歌词,关于这二十六年,最为频繁地撞入眼帘的词语,恐怕莫过于“承平”“太平”“升平”“盛世”一类:

“是时海宇晏清,四夷向风,屈膝请命,天气亦氤氲异常。朝野无事,日惟讲礼乐,庆祥瑞,可谓升平极盛之际”。这是蔡绦《铁围山丛谈》中的记述。“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这是孟元老崇宁癸未亲眼所见汴京元宵节前后的情景。“五门端阙初元夕,万历宣和第二年。盛世亲逢叨四近,颂觞连日缀群英”(张知甫《可书》,中华书局2002年版),这是徽宗政和年间的中书舍人王安中的赞叹。“时四方承平,府库盈溢,(蔡)京倡为丰亨豫大之说,视官爵如粪土”(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版),这是明人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的记载。升平盛世,歌舞自然是最能直观反映的文艺样式,文士填词的歌唱,更是一片颂声:

万国梯航贺太平。天人协赞甚分明。两阶羽舞三苗格,九鼎神金一铸成。仙鹤唳,玉芝生。包茅三脊已充庭。翠华脉脉东封事,日观云深万仞青。(晁端礼《鹧鸪天》)

重檐飞峻,丽彩横空,繁华壮观都城。云母屏开八面,人在青冥。凭栏瑞烟深处,望皇居、遥识蓬瀛。回环阁道,五花相斗,压尽旗亭。歌酒长春不夜,金翠照罗绮,笑语盈盈。陆海人山辐辏,万国欢声。登临四时总好,况花朝、月白风清。丰年乐,岁熙熙、且醉太平。(曹组《声声慢》)

望五云多处春深,开阆苑、别就蓬岛。正梅雪韵清,桂月光皎。凤帐龙帘萦嫩风,御座深、翠金间绕。半天中、香泛千花,灯挂百宝。圣时观风重腊,有箫鼓沸空,锦绣匝道。竞呼卢、气贯调欢笑。暗里金钱掷下,来侍燕、歌太平睿藻。愿年年此际,迎春不老。(万俟咏《鹊夜慢》)

茜雾红云捧建章。鸣珂星使渡银潢。亲将圣主如丝语,传与陪都振鹭行。香袅袅,佩锵锵。升平歌管趁飞觞。明时玉帐恩相续,清夜钧天梦更长。(王安中《鹧鸪天》)

“万国梯航贺太平”“万国欢声”“醉太平”,宋徽宗朝“升平无际”的文化,太需要“日日仙韶度曲新”了,建立为“太平”“盛世”服务的音乐机关,创作为之服务的音乐艺术势在必行。

二、 大晟乐“嘉与天下共之”

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乐三》:

徽宗崇宁元年……次年,帝鼐八鼎成。八月,新乐成,列于崇政殿。有旨先奏旧乐三阕,曲未终,帝曰:“旧乐如泣声。”挥止之。既奏新乐,天颜和豫,诏赐名曰“大晟”。专置大晟府大司乐一员、典乐二员、并为长、贰。大乐令一员、协律郎四员。以其乐施之郊庙、朝会,弃旧乐不用。又诏:春秋释典赐宴,辟雍、贡士、鹿鸣、闻喜宴,悉用大晟乐,屏于倡优淫哇之声。仍令选国子生教习乐、舞。

大晟得名,缘于对尧舜之治的追慕。“(崇宁四年)九月朔,以鼎乐成,帝御大庆殿受贺。是日,初用新乐,太尉率百僚奉觞称寿,有数鹤从东北来,飞度黄庭,回翔鸣唳。乃下诏曰:‘礼乐之兴,百年于此。然去圣愈远,遗声弗存。乃者,得隐逸之士于草茅之贱,获《英》《茎》之器于受命之邦。适时之宜,以身为度,铸鼎以起律,因律以制器,按协于庭,八音克谐。昔尧有《大章》,舜有《大韶》,三代之王亦各异名。今追千载而成一代之制,宜赐新乐之名曰《大晟》,朕将荐郊庙,享鬼神,和万邦,与天下共之。其旧乐勿用。’”(《宋史·乐志》,中华书局1977年版)尧有《大章》,舜有《大韶》,宋徽宗要有《大晟》。晟,光明、兴盛也。在徽宗的倡导下,北宋末年的歌坛着实展演了一片繁荣。

《宋史·乐志》记载:

(政和三年)五月,帝御崇政殿,亲按宴乐,召侍从以上侍立。诏曰:“《大晟之乐》已荐之郊庙,而未施于宴享。比诏有司,以《大晟乐》播之教坊,试于殿庭,五声既具,无沾滞焦急之声,嘉与天下共之。可以所进乐颁天下,其旧乐悉禁。”……八月,大晟府奏,以雅乐中声播于宴乐,旧阙徵、角二调,及无土、石、匏三音,今乐并已增入。诏颁降天下。九月,诏:“《大晟乐》颁于太学、辟雍,诸生习学,所服冠以弁,袍以素纱、皂缘、绅带,佩玉。”

大晟乐颁行天下,施于宴享,改造了的民间旧曲新调,再回到民间,容易被广大百姓接受。于是,大晟歌曲唱响天下,风行各个阶层。宫廷里,“大晟重均律吕全,乐章谐协尽成编。宫中嫔御皆能按,欲显仪刑内治先”;“乐章重制协升平,德冠宫闱万古名。嫔御尽能歌此曲,竞随钟鼓度新声”;“丝篁鼎沸,近内廷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如云外”;“教坊集诸妓女观乐”。都城中,“间列歌场舞馆,车马交驰”;“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民巷里,“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馀里”;“诸幕次中家妓竞奏新声,与山棚露台上下,乐声鼎沸”(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卷八,中华书局1982年版)。

三、 伟男髫女争唱《黄河清》

大晟歌曲,一时传播天下,自然也产生了不少雅颂经典歌曲,蔡绦《铁围山丛谈》有极其生动的描绘﹕

政和初,有江汉朝宗者,亦有声。献鲁公词曰:“升平无际,庆八载相业,君臣鱼水。镇抚风棱,调燮精神,合是圣朝房魏。凤山政好,还被画毂朱轮催起。按锦辔,映玉带金鱼,都人争指。丹陛。常注意。追念裕陵,元佐今无几。绣衮香浓,鼎槐风细,荣耀满门朱紫。四方具瞻师表,尽道一夔足矣。运化笔,又管领年年,烘春桃李。”时两学盛讴,播诸海内。鲁公喜,为将上进呈,命之以官,为大晟府制撰使。遇祥瑞时,作为歌曲焉。

又有晁次膺者,先在韩师朴丞相中秋坐上作《听琵琶词》,为世所重。又有一曲曰:“深院锁春风,悄无人桃李自笑。”亦歌之,遂入大晟,亦为制撰。时燕乐初成,八音告备,因作徵招、角招,有曲名《黄河清》《寿香明》(当为《寿星明》),二者音调极韶美。次膺作一词曰:“晴景初升风细细,云疏天淡如洗。槛外凤凰双阙,匆匆佳气。朝罢香烟满袖,近臣报,天颜有喜。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君王寿与天齐,馨香动上穹,频降嘉瑞。《大晟》奏功,六乐初调角徵。合殿春风乍转,万花覆,千官尽醉。内家别敕,重开宴,未央宫里。”时天下无问迩遐小大,虽伟男髫女,皆争气唱之。

蔡绦所记江汉的歌,词调《喜迁莺》。晁次膺“晴景初升风细细”一阕即《黄河清》。“两学盛讴,播诸海内”“虽伟男髫女,皆争气唱之”,这样的传播效应,已不是“流行”二字所能概括,应当是“红遍”天下了。

《喜迁莺》词调,可谓是一支传统的颂歌,宋神宗时的枢密副使蔡挺就是因《喜迁莺》(霜天清晓)的歌唱,而从边疆提升中央的(事见王明清《挥麈录余话》卷一)。当时“达于禁中,宫女辈但见‘太平也’三字,争相传授,歌声遍掖庭,遂彻于宸听”。蔡挺之词作于熙宁四年(1071),距江汉填词的政和初,已四十多年。江汉能旧曲翻新,仍然保留“太平也”的颂歌特点,献给蔡京,也算是歌尽其用了。《黄河清》显然是应制的创调。蔡绦以为“音调极韶美”,这从“格律”亦能见出一斑。全词为规范的“八均”慢词结构。试作分析如下:

(一) 平仄

晴景初升风细细,云疏天淡如洗。

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仄。

槛外凤凰双阙,匆匆佳气。

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

朝罢香烟满袖,近臣报,天颜有喜。

平仄平平仄仄,仄平仄,平平仄仄。

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仄。

君王寿与天齐,馨香动上穹,频降嘉瑞。

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

《大晟》奏功,六乐初调角徵。

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

合殿春风乍转,万花覆,千官尽醉。

仄仄平平仄仄,仄平仄,平平仄仄。

内家别敕,重开宴,未央宫里。

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龙榆生先生说:“其在平仄配合方面,例如上句平平仄仄,下句仄仄平平,相间用之,不相凌犯,斯为和婉。反是,则声情即多乖异,而尤以遇协韵句之句末一字,苟用同声之字,音节或趋于凄抑,或入于激厉。二句结尾叠用平声,易成凄抑,叠用仄声便见激厉。”(《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此词全篇结尾多叠用仄声,表现了颂歌高亢昴扬的特点。

(二) 叶韵

去声上声互叶。“细”“洗”“气”“喜”“泚”;“齐”“瑞”“征”“醉”“里”。去声与上声,均匀交换,上片下片贯穿一气。开篇韵密,表现了颂声的激扬。转入后二句、三句相隔叶韵,表现出一种“陶醉”的悠扬。龙榆生先生说:“隔句用韵,或三句用韵者,音节最为和婉。反是,则为拗怒,为迫促,为急切怨怒之音。”(《龙榆生词学论文集》)

(三) 句法

上片:七六六四六三四六七;下片:六五四四六六三四四三四。二十句,七个四字句,七个六字句,其他七字句、五字句、三字句作点缀。四六句式的多用,保持了雅颂与骈体句式的“典雅”意韵,奇字句式的插入,奇偶相生,龙榆生先生说:“所谓奇偶相生,谓三五七及二四六诸种句法,相间用之,则和婉而多软媚之态。若多用偶数或奇数之句,则音节往往转为崛强。”(《龙榆生词学论文集》)晁端礼有词集《闲斋琴趣外篇》六卷,可确定作于宋徽宗大观、政和间“歌咏太平”的颂词有十四首之多,除《黄河清》《寿星明》外,如《并蒂芙蓉》《舜韶新》《鹧鸪天》十篇,这些颂歌,均为晁端礼赢得了进官加爵的荣耀。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并蒂芙蓉词》:

政和癸巳,大晟乐成,嘉瑞既至,蔡元长以晁端礼次膺荐于徽宗。诏乘驿赴阙。次膺至都,会禁中嘉莲生。分苞合趺,出天造,人意有不能形容者。次膺效乐府体属词以进,名《并蒂芙蓉》。上览之称善,除大晟府协律郎,不克受而卒。其词曰:“太液波澄,向鉴中照影,芙蓉同蒂。千柄绿荷深,并丹脸争媚。天心眷临圣日,殿宇分明敞嘉瑞。弄香嗅蕊。愿君王、寿与南山齐比。池边屡回翠辇,拥群仙醉赏,凭栏凝思。萼绿揽飞琼,共波上游戏。西风又看露下,更结双双新莲子,斗妆竞美。问鸳鸯、向谁留意。”

与《黄河清》相比,《并蒂芙蓉》咏荷花,贺嘉瑞,寄祝愿。起篇三句一韵,极其舒迟和婉。如上片至“愿君王寿与南山齐比”前,“瑞”“蕊”连用,添进一小韵,韵脚变密,并以去声与上声交替,“激励劲远”之声振起,又接“上声”,以改变去声“去而不返”之“刚硬”,使之“舒徐和婉”而转入下片。将祝愿之情表达得十分恰切。全词笔法婉转,语言优美,可以见出大晟词人高超的填词技巧与音乐才华。晁端礼的《绿头鸭》,上片六均,下片五均,平声韵长调,音节十分优美,试听:

锦堂深,兽炉轻喷沉烟。紫檀槽、金泥花面,美人斜抱当筵。挂罗绶、素肌莹玉,近鸾翅、云鬓梳蝉。玉笋轻拢,龙香细抹,凤凰飞出四条弦。碎牙板、烦襟消尽,秋气满庭轩。今宵月,依稀向人,欲斗婵娟。变新声、能翻往事,眼前风景依然。路漫漫、汉妃出塞,夜悄悄、商妇移船。马上愁思,江边怨感,分明都向曲中传。困无力、劝人金盏,须要倒垂莲。拚沉醉,身世恍然,一梦游仙。

龙榆生先生分析说:“上下片都有两个七言偶句,而它的句式又是上三下四的;这也是‘奇偶相生’的另一方式。……整体用三、四、五、六、七各种不同句式参互构成,显示音节上的抑扬骀荡之美,恰与作者所要表达的内容相称。这上片铺写中秋赏月的愉快心情,下片转入伤离思念远的悲凉情调,一结兜转,归到平生心愿,保持着温柔宛转的韵致,是非常谐婉动听的。”(龙榆生《词曲概论·宋词长调的结构和声韵安排》,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除了上述颂赞之歌响彻云霄外,“都下盛传”《踏青游》《红窗迥》,“市井竞唱《韵令》”(《游宦纪闻》卷三,张茂鹏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版),钧容班、教坊“宜唱田中行、曹元宠小令”,“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异国朝》《四国朝》《六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亦皆歌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五《宣和间京师人多歌蕃曲》,朱杰人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太平”“升平”“承平”,歌舞艺术园地,一时间,姹紫妍红。现当代治文学史,有一很突出的现象,即凡是对当朝或当代皇帝的歌颂,一律称之为“歌功颂德”,很为后世所不齿。与发抒个人真情实感的歌唱相比,“歌功颂德”的篇章难免有夸饰的不足,历史上的确有像陈后主、南唐后主这些把“国家”唱坏了的,宋徽宗也是“亡国之君”,他主持朝政,“颂声”大作,不久自己就成了“俘虏”,但是否所有“歌功颂德”的作品,均应斥之为“谀词”而一棍子打死?一部中国古代史是否所有的时代都是不值得肯定呢?是否凡是对当代歌颂的作品均无任何价值呢?这些问题很值得思考。

(作者单位: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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