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词的发展至柳永出现而有大变化,他采教坊新声和里巷间的谣歌俚曲制作慢词长调,变旧声为新声,使歌词内容接近市井生活。慢词篇幅增长,可开阖变化,便于作者驰骋才情和革新词体。自柳永大量创作慢词后,行于歌筵酒席士大夫杯酒交欢之际的小令,逐渐让位于取悦俗耳而流传四方的长调,其歌词广泛流行于社会,形成了与传统五、七言诗争胜的局面。
柳永(约985-约1053),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先世原籍河东,后南迁于闽,定居于崇安(今福建崇安)。他出身于一个典型的官宦世家,其父柳宜由南唐入宋后官至都官员外郎。柳永早年生活放荡,并影响到了举业,为寻出路,他多次离开汴京漫游,历经坎坷,终于浪子回头,于景祐元年(1034)登第,初为睦州推官,后为泗州判官。改官后,他由著作佐郎迁著作郎,再迁太常博士,转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
柳永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汴京度过的,常流连于歌楼伎馆之间,他在《传花枝》中说:“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年青时期沉溺于歌楼瓦舍的风流生活,曾给他造成科举考试落第的不堪后果,其《鹤冲天》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需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芳。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功名上的失意,更促使他到烟花巷里寻求慰藉和刺激。他深入市井,与民间艺人和歌儿舞女结下了不解之缘,有过不少风流韵事,成为纵情风月的浪子才人,成为著名的流行歌词作家,创造了慢词的体制。
慢词起于何时有不同的说法,一般说来应在小令之后。小令只能表现词人刹那间的内心感受,至于稍为起伏的复杂情绪和较持久的生活情景,用短调小令来表达是不够的,慢词长调的兴起乃是必然的趋势。尽管唐代以来民间就有长调慢曲,并为士大夫文人所注意,但真能放下架子与乐工歌女们进行密切合作,长期为长调慢曲填词,柳永实属第一人。从宋仁宗天圣年间起,他大量填写慢词,奠定了长调的形式和体制,宋词开始由小令阶段进入慢词时期。创体和创调是有关联的,欧、晏小令所用词牌与唐五代几乎没有差别,柳永慢词则多用新调,即使他所用的词牌与唐五代的名称相同,在词的长短与分句形式上也不一样。据今人统计,在宋词八百八十多个词调中,有一百多调是柳永首创或首次使用,除令、引、近、慢外,还有单调、双调、三叠、四叠等。在慢词体制形成过程中,柳永起了关键的作用,为宋词在表现功能和艺术风格方面的拓展奠定了基础。
柳永慢词在表现内容和语言艺术形式方面都有通俗化的特点。由于他曾长期混迹于市井中,有人认为他的词是民间的,不是士大夫的,虽未必如此,但柳永词确有接近市民文艺的俚俗色彩。他能够将有趣的白话加到词中,构成一种很平民化的表述风格,如《玉女摇仙佩·佳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言情道爱,本以含蓄为贵,而柳永所表现的却是尽而又尽,浅而又浅,如《小镇西》:“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著,再三香滑。”也有写得缠绵悱恻,或者活泼真率的,如《秋夜月》: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再如《少年游》: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酒容红嫩,歌喉清丽,百媚坐中生。墙头马上初相见,不准拟、恁多情。昨夜杯阑,洞房深处,特地快逢迎。
柳永完全不顾及其他士大夫文人的轻视和排斥,以俚语合俗曲,而与传统雅词分庭抗礼。他将词作为流行歌曲来写,还其曲子词的本色,确不失为一种积极的做法。他的作品能投千万人之所好,无论上等人下等人,读书的不读书的,都喜欢它,赢得“凡有井水饮处都能歌柳词”的巨大声誉。柳词成为当时最通俗的大众歌曲。
柳词的“通俗”还表现在题材方面,他写了许多描写城市生活的词和歌妓词。现存的二百零六首柳词中,描绘都市繁华的占五分之一,以写都市风貌、市井生活为主,反映尽享太平的市民思想。如《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漓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这是写商旅相呼的夜生活景致的。再如直接写都市繁华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歌咏名城杭州的富庶和山水风物,反映了宋代社会太平时期城市经济的繁荣景象,以及中下层市民的生活面貌。北宋其他几座主要城市,如汴京、扬州、苏州、长安、成都等,柳永都用慢词作过描绘,这在词的题材方面是一大开拓。
歌妓词在柳永慢词中占的分量极重,约有一百四十余首,这些词虽不乏秦楼楚馆的放荡和情欲的赤裸裸宣泄,但更多的带有才子佳人恋爱的情调,寻求灵与肉的统一。他敢于将与歌妓的交往和感情纠葛,直率地抒写出来而不加掩饰,成为男女爱恋情欲的直白,所以显得俗气。其实,他的歌妓词除了描述女子的体态姿色、叙说艳遇时的尽情欢悦外,还有男女之间离别相思的细致刻画,感情是比较真挚的,如《采莲令》: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倾杯》:
离宴殷勤,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最苦正欢娱,便分鸳侣。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惨黛蛾、盈盈无绪。共黯然消魂,重携纤手,话别临行,犹自再三、问道君须去。频耳畔低语。知多少、他日深盟,平生丹素。纵今尽把凭鳞羽。
歌女们的温柔多情、善解人意,在柳永的慢词里得到了充分的叙写,大胆而真切地表现她们生活中的情感,绝无玩弄轻薄的态度。但皆是直写恋情,无比兴,亦无寄托,见眼前景色即说意中人,直率得令雅士觉得无味,况且还使用俚俗语。这种写法作为古代市民文学的先声,它的题材内容和表现方式虽然一时没有继响,但在后世以佳人才子恋爱为内容的散曲、戏剧、白话小说中,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精神联系。
柳永毕竟是个士人作家,具备深厚的文学素养,又对音乐有深刻的体会,其慢词除了俚俗的色彩,还有雅的艺术品位。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赋为词,善于融合曲词和辞赋的长处;二是他的羁旅行役词的意境不减唐人高处。柳永把赋体笔法引进到词里来,增加了慢词的叙事因素,将铺排式的叙事与白描式的写景抒情结合起来。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临别无语,唱叹有泪,良辰好景皆成过去,而别梦依稀,层层铺叙,情景交融,将叙事、写景、抒情三者穿插安排,传达出天涯游子复杂的内心情感和心理流程。此词的章法、句法和用字都很有讲究,能体会唱曲换气的精神,在语气转折处,用领字和对句来承上转下,创造了情景递进的铺叙模式。
发挥慢词铺叙之长是柳永开拓宋词艺术表现力的重要手段。他创造性地将赋法移植于长调慢词后,便可用铺叙递进的方式对事情发生场面和过程进行逐层的描绘,展现不同时空场景中人物的情感心态,从而扩展了词的叙事言情空间。这在柳永的羁旅行役词里体现得很充分。传统的相思离别词多以女性口吻来写,所写环境往往仅限于楼阁庭园,词境较诗境要窄小得多;而柳永的羁旅行役词直接以男性口吻写离愁,所写背景为士人漂泊时行踪所到的江河湖海,以及辽阔的关塞荒野,自然多了一份浩瀚雄浑的气势,扩大了词境的容量。如《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风霜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上片写清秋时节的寥廓萧瑟景致,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将文人的悲秋襟怀抒写得如江水般深广浩淼,被苏轼誉为“不减唐人高处”。词中流露的凄凉感受,反映了柳永内心漂泊无依的真实体会,含有一种秋士易感的幽微感发,写出了人生如寄的悲哀感慨。境界大,感慨深,在意境的自然浑厚方面,可与唐诗争胜。
创制和推动慢词艺术的发展,是柳永对宋词的大贡献,他敢用俚俗的语句直露地表现艳情,或抒发诗人漂泊的情绪,除了写都市词、歌妓词外,尤以善写羁旅行役词著称。没有以赋为词就没有慢词的长足发展,柳永将赋体的铺叙手法运用到体式开拓的长调慢词上来,音律谐婉、叙事详尽,绘景必工,意境深远,而又用一二警策语为全词增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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