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小令与慢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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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至宋代蔚为大观,享有“一代之文学”的美誉,但这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在一开始是继承花间词与南唐词的作风而有变化,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小令抒情品位的提升,创造深微优美的意境,确立词体要眇宜修的特质;二是慢词的创调和创体,在采用市井新声创制新词调的同时,充分发挥慢词的铺叙之长,脱尽花间词习用的腔调,拓展了词的表现内容和表现方式。这使宋词逐渐成为一种可与唐诗媲美的新的抒情诗体。

令词的要眇与清婉

北宋初期慢词未盛之时,词作家承南唐词的纯情之美,多致意于提高令词的品位,而尤着重于优美词境的营造。晏殊和欧阳修在宋初词坛影响很大,是词从晚唐五代过渡到北宋的关键人物,他们不但开拓了宋词婉约派的正宗风格,而且在词的表现内容、表现手法、曲调词格等方面都有贡献。

晏殊(991—1055),字叔同,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死后谥元献,故世称“晏元献”。他十四岁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一生历居显宦要职,官至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有太平宰相之称。但他在政治上并没有多大建树,主要还是因词传名。刘攽《中山诗话》说:“元献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认为晏殊平生喜好冯延巳的词,深受南唐词的影响。宋初如王禹偁、钱惟演等人亦作有小词,虽有佳构而非专家,晏殊才是北宋专工令词而且以词名世的第一人。他的词从五代的小词脱胎而来,风格接近南唐词人。如《诉衷情》: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清平乐》: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情调清雅,意境蕴藉深婉,于所写的物色中,含有一种极舒缓轻盈的情绪,如微风之拂柳,如荷塘月色之幽香,别有一番曼妙清雅的意味。

晏殊有“富贵词人”之称,但是其《珠玉词》除了祝寿词、咏物词和歌颂太平的词之外,还有为数不少的感伤之作。他在词中感慨人生的无常,叹惜光阴的流逝,表现如轻烟般飘拂的淡淡伤感。这种伤感虽只是为一时一事而发,可充盈着较深刻的人生体验,因而带有相当的普遍性。如《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在这类反映莫名其妙的人生感触的词里,晏殊善于表现情中有思的心绪,一份闲雅的无可奈何情调,些许敏感而缥缈的惆怅。他很少采用感情色彩强烈的字眼,而是用经过高度提炼、看似平淡而又富有韵味的语言,营造深微清婉的词境,没有激情的喧哗,也没有令人眩迷的色泽,但酒间花下一往情深,凄迷要眇而婉丽隽永。

在继承唐五代词艺术经验的基础上,晏殊词以明净雅致的语言、细致的内心体验、精巧的构思,表现对多彩人生的眷恋之情,充分发挥了令词这种内敛精致的抒情体式的优长。虽然他常在追思过去时感发愁怀,写下感伤的词,但从中仍能够看出其雍容闲雅的生活态度。他写富贵而不鄙俗,写艳情而不纤佻,以精美圆熟的艺术表现和雅致含蓄的风格,展示出宋词自身的新特色,直接影响着同代或稍后的欧阳修晏几道等人,对于宋代婉约词派乃至整个词坛有重要而持久的影响力。

与晏殊相似,欧阳修的词未脱小令的传统格局,但上承五代南唐词的情韵,下启东坡词的疏隽与少游词的深婉,在宋词发展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他的词呈现出两种风格,一种是深婉含蓄,一种是清新疏隽。除了写适于歌者唱的艳词外,他还把坎坷仕途的人生感受寄寓于词中,在题材和格调方面较晏殊有新的拓展,在艺术手法上也有更多的创造性。如《蝶恋花》: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饮还无味。衣带渐宽都不悔,况伊消得人憔悴。

《朝中措》: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盅。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以缠绵而旷达的笔调,表现对人间美好事物的赏爱深情,及其对酒当歌时生命无常的感慨。这种悲喜交织的心情和对人生的复杂感受,使欧阳修的抒情词兼具细腻沉着与清疏旷达的特殊风格。欧阳修词已无晚唐五代词的脂粉气,那清新明晰的景物,深婉隽永的情致,使词风向清空疏隽方面发展,逐渐成为向诗靠近的抒情体裁。

在现存的欧阳修词中,情词艳曲占的比例较大。他的一些婉约风格的情词,将景物描写和心理刻画融为一体,能在短小的篇幅中表现生活的某一片段,塑造出鲜明生动的多情女子形象,如《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欧词中数量最多、写得也比较好的,正是这种描写豆蔻相思、离情别恨的恋情词。这类词语言清新自然,不以含蓄不露为特色,而是感情不加掩饰地流露于字里行间,让人感受到词中人物难以抑制的情思。另外,在欧阳修的《醉翁琴趣外编》里,有五十五首被视为“浅近”、“浮艳”的艳曲,体现了欧阳修情词创作的另一种风调。如《洞仙歌令》:

楼前乱草,是离人方寸。倚遍阑干意无尽。罗巾掩,宿粉残眉、香未减,人与天涯共远。香闺知人否,长是厌厌,拟写相思寄归信。未写了,泪成行、早满香笺。相思字、一时滴损。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拼了一生,为伊成病。

欧阳修的这类艳曲多采用慢词长调的形式,以通俗浅近的曲子词写离别相思的恋情,表明在人们以唐五代常见的小令为楷模时,他已开始采用民间俚曲长调作情词的尝试。他写的《越溪春》、《鼓笛慢》、《看花回》、《踏莎行慢》、《摸鱼儿》等慢词,表露出市井阶层的生活作风和艺术趣味。

欧阳修词的创作既有精致的小令,又有新兴的慢词,既有士大夫文学“雅”的一面,也有吸收民间文学风味写艳情而随“俗”的一面,其艺术风格和表现方式是较为多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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