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末芙蓉
王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王右丞集笺注》卷十三)
这是王维《辋川绝句》中最有禅意的一首。辛夷,一种香木,树高二三丈,大合抱。花似莲而小如盏,初出时苞长半寸,紫红色,尖如笔头,故一名木笔。坞,四面高中间低的谷地。辛夷坞,顾名思义,就是长满辛夷树的山谷,其地在王维蓝田县辋川别墅附近。
辛夷与芙蓉是不同的植物,但是王维写辛夷坞的景色,为什么诗的首句却说“木末芙蓉花”呢?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辛夷花与芙蓉花颜色非常相似,正如王维的诗友裴迪在同题唱和诗中所言:“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二是木末芙蓉有典雅的出处,《楚辞·九歌·湘君》:“搴芙蓉兮木末。”因此以“木末芙蓉花”代替辛夷,便显得更加骚雅和高洁。“红萼”,自然是指辛夷如笔的花苞。“涧户”,是对“坞”的形象描绘,因其中间低的地势,有山涧穿过其间,如洞开的门户。唐人描写山居的景色,常用“涧户”“山窗”“岩扉”“石门”之类的词语,未必皆实有建筑,有时仅取其形似而喻之。
这首诗只有四句,描写的内容很简单:在绝无人迹的山涧中,芙蓉花(代指辛夷)默默地开放,又默默地凋谢。但就在这极简单的描写中,却包含有无穷的韵味。“木末芙蓉花”,因其来自《楚辞》的意象而具有美人香草的象征意义,所以它生在“涧户寂无人”的环境里,便有如“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杜甫《佳人》)一般既高洁而又寂寞。另一方面,这芙蓉花却并不因为无人欣赏就不开放,它照样在“山中发红萼”,犹如“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孔子家语·在厄》)。这“红”字,在暗绿色的山涧深林的背景下,显然格外鲜明,富有生命力。赏识王维的开元宰相张九龄有一首《感遇》诗曰:“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首诗是对美人香草传统的翻案,草木自有“本心”,与林栖者无关,更与美人无关。我们难以考证王维是否受到张九龄的影响,但此山中自发红萼的芙蓉花,不正是“欣欣此生意”的草木“本心”的表现吗?自足的生命,不假外物。
值得注意的是,相对于张九龄诗中的兰叶、桂华,这里的芙蓉不仅有开的欣然,更有落的不幸,诗中也似乎带有一层悲凉的色彩。不过,王维这首诗不作任何议论抒情,只有芙蓉自开又自落的场景呈现,这就使得诗歌又含有一种禅意的超脱。按佛教的说法,花的且开且落,即是不开不落;有生有灭,即是不生不灭。而整首诗,从红萼初发,到花瓣绽放,再到花片零落,一切复归于空寂,坞中的芙蓉由此而完成一个成、住、坏、空的轮回。在这里,感觉不到诗人心灵的震颤,只有“寂无人”的“涧户”,静得来仿佛连花开花落的声音也能听到。这个静谧空灵的境界,就是禅宗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境界。所以明人胡应麟称此诗为“五言绝之入禅者”(《诗薮》内编卷六)。
有人认为,王维这首诗是以花在无人的山涧自开自落的可悲命运,寄托自己才能被压抑埋没的感伤情绪,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这种通过对王维“知人论世”的考察以及“以意逆志”的解读得出的结论,自然有其道理。不过,就诗歌文本本身而言,我们实在看不出有何感伤情绪。诗中不仅“无我”,而且“无人”,一切只是“物原如此”的直接呈露。当花开花落的此际,我在何处,人在何处,视点在何处,情感在何处,皆不可得而知,皆已消解于观照对象中。换句话说,由于整首诗中“无我”“无人”的空寂,芙蓉花自开自落的命运便超越了身世的感伤,诗歌最终也因此而抛开美人香草的象征套路。胡应麟称“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诗薮》内编卷六),虽是一己之体验,却颇能揭示出诗中“无人之境”与禅经验之间的关系。
溪花禅意刘长卿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刘随州集》卷三)
中唐诗人刘长卿,宣城人,晚年官至随州刺史,世称“刘随州”。长卿工诗,长于五言,自称“五言长城”。这首诗就是他五言律诗代表作之一。诗题中的“南溪”,在越州鉴湖之南。万历《绍兴府志》卷八《山川志》五:“南溪在鉴湖南,亦若耶支流也。”并引刘长卿此诗为证。长卿曾贬官睦州司马,与浙东诗人交游,此诗当写于这个时期。“道人”,意为学道之人,此特指佛教徒。《大智度论》卷三十六:“如得道者,名为道人。”《景德传灯录》卷九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譬如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 诗题一本作“寻南溪常道士”,当为后世传抄简化之误,这是因为诗的尾联有“禅意”二字,与道教徒“道士”的身份不相干。
整首诗写的是沿溪寻找隐居僧人的过程。首联“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写一路上所见僧人经行留下的鞋印。经行,佛教语,指坐禅而欲睡眠时,在一定的地方旋绕往来,以防困倦,又为養身疗病。莓苔,即青苔。长满青苔的小路,足见其荒凉偏僻,少有人走,所以僧人履痕清晰可见。首联两句紧紧扣合诗题,“经行”暗示“道人”的身份,“莓苔”渲染幽僻的“隐居”。
颔联写沿溪看到的景色,“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这是客观的静态的景物描写,“依”和“闭”皆为物的形态。渚,水中的小洲。白云依傍着静静的小洲,芳草遮掩着闲寂的寺门,“静”与“闲”既是景物,也是心境。“春草”一本作“芳草”,似更能与“白云”相对仗。
接下来的颈联“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则扣合题目的“寻”,写主观的动态的观照,“看”和“到”都是人的行为。松树的颜色经过雨洗,看上去更加青翠;而随着山路的蜿蜒,竟一直走到溪水的发源地。上一句看雨后的青松,仿佛心灵也受到洗礼;下一句随山走去,无非是任运随缘,而最终追根寻源。“随”字的无心任运,正是禅宗所提倡的参禅态度。这两句很容易使我们想起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到水源”的诗人自然是因“行”而“到”,而“看松色”的诗人未必不是“坐”而“看”之。
一路看下来的景色,如莓苔、白云、静渚、芳草、闲门、松色、水源,无不唤起诗人的幽居之情,如陆时雍评此诗所说:“幽色满抱。”(《唐诗镜》卷二十九)然而直到最后,诗人才找到那位隐居的道人。“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两句可作两重理解:一是常山道人,对着溪花参禅,而默然无语;二是诗人与常山道人相对而坐,面对溪花而参悟禅意,默然忘言。为何将“溪花”与“禅意”联系起来呢?这是因为在常山道人隐居的环境里,唯有这溪花最能唤起禅意的联想,无论是世尊拈花,迦叶微笑,还是灵云见桃花而悟道,法眼见牡丹而知空,抑或是《维摩诘经》中天女散花落于众菩萨身上,花与禅就常常密不可分,这因为“花”为色相,“禅”为空相,对花参禅,即色即空,难以言喻。结句使我们想起陶渊明的《饮酒》诗:“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相较而言,陶诗的说理色彩更重一些。
身如波月常建
夕映翠山深,余晖在龙窟。扁舟沧浪意,澹澹花影没。西浮入天色,南望对云阙。因忆莓苔峰,初陽濯玄发。泉萝两幽映,松鹤间清越。碧海莹子神,玉膏泽人骨。忽然为枯木,微兴遂如兀。应寂中有天,明心外无物。环回从所泛,夜静犹不歇。澹然意无限,身与波上月。(《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全唐诗》卷一百四十四)
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上评价常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这首五言古诗,大体也有这样的特点。白龙窟,在浙西海盐县。弘治《嘉兴府志》卷十七:“龙眼潭,在澉浦城南六里。旧传白龙窟,客舟于此舣泊。”天台,在浙东台州天台县,为佛教天台宗的发祥地。根据这首诗诗题可知,其时常建在海盐白龙窟泛舟,写诗寄给在天台山学佛的朋友。
诗的前六句,写白龙窟泛舟的情景。“夕映翠山深,余晖在龙窟”,夕阳即将西下,天色渐暗,远山更显得苍翠而幽深,而白龙窟的水面尚留存着落日的余晖。“扁舟沧浪意,澹澹花影没”,驾一叶扁舟,漫游于沧浪烟波之上,多潇洒的隐逸江湖之志,此刻得以实现。澹澹,水波流动貌。花影没,比喻夕阳余晖在流动的水面忽隐忽现。钟惺评论这两句:“看他‘影’字接‘意’字,断续有无处。”(《唐诗归》卷十二,下同)也就是说,扁舟沧浪的意趣,正体现在这如花影般灭没的水波光影之中。“花影”既给人以审美的愉悦,也带有一种幻灭的色彩。“西浮入天色”,写扁舟在水上漂浮,向着落日的方向,仿佛融入暮色。“南望对云阙”,在船上向南望去,碧云霭霭,如城阙般耸立。那“云阙”的方向,就是天台山所在,“阙”字则暗示天台山的别称“赤城”。诗写到这里,便进入怀想天台学道者的另一主题。
接下来的六句,写天台山中学道者的生活。“因忆莓苔峰,初阳濯玄发”,由望云阙遥想天台长满青苔的山峰,在太阳初升的时候,学道者在山涧边洗濯黑色的长发。“泉萝两幽映,松鹤间清越”,泉水从薜萝丛里流出,两相辉映,更显得碧绿幽邃;松树间有白鹤栖息,两相衬托,更显得清高卓越。“间”,音“见”,夹杂、掺杂之意。钟惺评“松鹤间清越”句:“与‘猿鸟备清切’各有其妙,‘备’字有景,‘间’字有情。”按“猿鸟”句是王昌龄《宴南亭》中的句子。“碧海莹子神,玉膏泽人骨”,天台山临近东海,所以碧海能净化学道者的精神,使之莹澈澄明。而山中所产的玉膏,食之则可润泽肌骨,使人长生不老。旧题汉东方朔《十洲记》:“扶桑在东海之东岸,岸直,陆行登岸一万里,东复有碧海,海广狭浩汗,与东海等,水既不咸苦,正作碧色,甘香味美。”玉膏,玉的脂膏,传说中的仙药。晋张华《博物志》卷一:“名山大川,孔穴相内,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这两句所写“学道”生涯,颇似道教求仙。
然而,接下来几句,则明显是学佛的内容。“忽然为枯木,微兴遂如兀”,大约诗人之忆想结束,忽然回到白龙窟的舟上,顿觉形如枯木,心如死灰,稍微兴起的念头一时消失。“兀”,即兀兀,静止貌。“枯木”喻指坐禅的状态。《宋高僧传》卷十二《唐长沙石霜山庆诸传》:“堂中老宿长坐不卧,屹若椔杌,天下谓之石霜枯木众是也。”虽然天台宗提倡“止观”,禅定与智慧并修,并不赞同枯木如兀的方式,批评“枯木而称定者”(梁肃《天台止观统例》),但是作为常建这样的世俗“征君”,对“止观”之禅定的理解,却很可能与“枯木禅”混为一体。值得一提的是,从“碧海莹子神”两句到“忽然为枯木”两句,由求仙到坐禅,跳跃实在太大,中间没有过渡句子,所以谭元春评这几句“出脱不回,光怪忽生”,钟惺称之为“无端寄想,身为去来”。这种无端寄想,大概因为天台山既是道教的赤城,又是佛教的名山的缘故吧。“应寂中有天,明心外无物”,上句写与寂静相应的水中别有天空,下句写感悟到自心之外并无他物,即一切外物皆是自心的显现。《宗镜录》卷八十二引《首楞严经钞》云:“若能转物,即同如来者,心外无物,物即是心。”
“环回从所泛,夜静犹不歇”,回到泛舟的情景,任从小舟环回游了一大圈,到夜深人静仍未停下来。这时体会到一种特别恬然宁静的感觉,“澹然意无限,身与波上月”,心情无限安定,仿佛身心与波上的明月完全融合,不知身如波上月,还是月如舟上人。“澹然”,恬静貌,二字见于《庄子·天下》:“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德有在于是者。”这两句以意象性语言而非说理性语言结尾,何为澹然之意?身与波月是也。所以钟惺评点说:“‘与’字不可思议,以未了语作结,妙!妙!若云‘身与波上月,澹然意无限’,则于‘与’字有归着,然肤甚矣。”
这首诗在晚明较受欢迎,大约与其时禅学兴盛有一定的关系,正如李邺嗣《杲堂诗文钞文钞》卷三《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说:“《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诗,此亦常征君之禅也,而不得耑谓之诗。”以之与孟浩然的《游明禅师西山兰若》、韦应物的《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并列为唐代诗禅的代表。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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