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达祖与高观国
一、“环奇警迈,清新闲婉”的史达祖
史达祖(生卒年不详),字邦卿,号梅溪,汴(今河南开封)人,久居杭州。史达祖生活清贫,屡举不第,政治抱负不得施展。其抗金主张与文字才能为太师韩侂胄所赏识,乃招为堂吏,公文文告皆出其手。开禧北伐失败后,韩侂胄被诛,史达祖也坐受黥刑,死于贬所。有《梅溪词》,存词112首。
因屡举不第,史达祖无法施展其抱负,当其受韩侂胄赏识并被召为堂吏以后,自然要借此发挥其才干,却不料因牵连而惨遭刑罚与贬斥。韩侂胄力主北伐,收复失地,重整河山,其总体倾向是符合百姓愿望的,与秦桧、贾似道等卖国投降人物有根本不同。为了北伐,韩侂胄起用辛弃疾等爱国志士,解除“伪学”之禁,委叶适等道学中人以重任,壮大了抗金复国的力量。北伐初期也曾旗开得胜,江州、光州、镇江等地捷报频传,韩借此“乃议降诏趣诸将进兵。”在此关键时刻,因用人失当,四川吴曦叛变,两淮战事受挫,内部又有人挑拨倾轧,致使抗战将领被逐被杀,敌方得喘息之机,北伐终于失败。可见,史达祖应召为韩堂吏并无可厚非。但现有记载却多有不公。叶绍翁《四朝见闻录》说:“韩为平章,事无决,专倚省吏史邦卿,奉行文字,拟帖撰旨,俱出其手。权炙缙绅,侍从简札至用申呈。” 叶绍翁 沈锡麟 冯惠民:《四朝闻见录》,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83页。周密《浩然斋雅谈》也说:“史达祖邦卿,开禧堂吏也。当平原(韩侂胄曾封平原郡王——作者注)用事时,尽握三省权,一时士大夫无廉耻者皆趋其门,呼为梅溪先生。韩败,达祖亦贬死。” 周密:《浩然斋雅谈》,《浩然斋雅谈·志雅堂杂钞·云烟过眼录·澄怀录》,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页。对比,并不能完全相信,更不应由此而怀疑史之为人并否定其文学方面的成就。正如缪钺所分析的:“韩侂胄因排斥宰相赵汝愚,而当时以朱熹为首的道学家多是拥护赵汝愚的,韩于是称道学为‘伪学’,兴伪学之禁,打击朱熹等人。理宗以后,道学盛行,于是对韩更深加贬议。” 缪钺 叶嘉莹:《灵谿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68页。这才是比较符合实际的见解。至于史达祖一时得势,“不免藉以弄权”,并因韩败而“牵连得罪”,这也是不足怪的。(见《灵谿词说·论史达祖词》) 缪钺 叶嘉莹:《灵谿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69页。千百年来,中国对文人的评价已有固定模式,即最讲“知人论世”。人品与学品、诗品、词品总是有某种联系的。如果一个诗人的人品很糟,甚至在水平线以下,即使他写出某些好作品,也不能评价过高,因为其作品的真实性已大受怀疑。史达祖的人品据野史记载虽也有某些不足,但非关大节,因此,似不会影响对其诗词的正常评价。
史达祖早年与姜夔、张镃有较多交往,他们对史达祖的词评价颇高。据称,姜夔曾为史达祖词集作序,惜其序文已散轶不见。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中说:“史邦卿,名达祖,号梅溪,有词100余首。张功父、姜尧章为序。尧章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花庵词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94页。而张镃的序文却得幸存,其中不仅有对梅溪词的评价,还保留了一些珍贵的史料。张序中说:“余扫轨林扃,草长门径。一日,闻剥啄声。园丁持谒入,视之,汴人史生邦卿也。迎坐竹阴下,郁然而秀整。俄起谓余曰:‘某自冠时,闻约斋之号,今亦既有年矣。君身益湮晦,某以是来见,无他求。’袖出词一编,余惊笑而不答。”(张镃《梅溪词序》) 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75页。序写于嘉泰(辛酉)元年(1201),张镃48岁,张称史为“史生邦卿”,最后又说:“余老矣,生须发未白。”可见史达祖的年岁比张小许多。序中记史“起谓余曰‘某自冠时闻约斋之号,今亦既有年矣’”。如此自称与描述,则访张时,史达祖当在20至30岁之间,或30岁左右。比姜、张约小十几岁。韩侂胄开禧三年(1207)被杀,史牵连获罪在40岁左右。但其生年仍难估定,尚欠其他材料为证。
张镃在序中对史达祖词倍加赞扬:“生去始取读之。大凡如行帝苑仙瀛,辉华绚丽,欣眄骇接。因掩卷而叹曰:‘有是哉,能事之无遗恨也。’盖生之作,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贴轻圆,特其余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环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訑荡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平睨方回,而纷纷三变行辈几不足比数。”(张镃《梅溪词序》) 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75页。史达祖的词友高观国在《东风第一枝》中也说他“似妙句、何逊扬州,最惜细吟清峭。”
后世最推崇史达祖的咏物词。其实梅溪词中反映的内容相当丰富,诸如家国兴亡、身世之感、爱情悼亡等类型的作品。
在史达祖为韩侂胄堂吏期间,曾随使臣出使金国,这次出使是史达祖一生中的大事,故词中也多有反映。宁宗嘉泰四年(1204),韩侂胄欲谋伐金,先遣张嗣古为贺金主生辰正使,入金观察虚实,然张返报不得要领。次年(开禧元年,1205)再遣李壁使金,命史达祖“随行觇国”。(见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叶绍翁 沈锡麟 冯惠民:《四朝闻见录》,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96~197页;永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下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21页。金章宗完颜璟生辰在九月一日,南宋于六月遣使,七月启行,闰八月抵金中都(今北京市),事毕返程,于九月中经北宋汴京(今河南开封)。他在往返途中,多有题咏。《梅溪词》中之《龙吟曲·陪节欲行留别社友》《鹧鸪天·卫县道中有怀其人》《齐天乐·中秋宿真定驿》《惜黄花·九月七日定兴道中》与《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均为使金过程中所作。
《龙吟曲》题为“陪节欲行,留别社友”,说明是启程之前告别词友们的作品。词中说:
道人越布单衣,兴高爱学苏门啸。有时也伴,四佳公子,五陵年少。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壮怀无挠。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 今日征夫在道。敢辞劳、风沙短帽。休吟稷穗,休寻乔木,独怜遗老。同社诗囊,小窗针线,断肠秋早。看归来,几许吴霜染鬓,验愁多少。
这首词虽然远不及梅溪名篇奇秀清逸,富有感染力,但知人论世,却可借以了解梅溪生平。上片回忆受知于韩侂胄以前的生活面貌,约有三方面内容。一是啸傲林泉,追求隐逸;二是不时与贵家子弟为伍,狎妓饮酒,倜傥风流;三是,流落江南,壮怀难申,但仍常常因为担忧神州沦陷而登高望远。前两者是铺垫,是流落不偶的无聊,是“壮怀无挠”的逆反心态;而“神州未复”才是正题,是词骨,并为过渡到下片写奉命使金“随行觇国”这一轰轰烈烈的人生大事做好准备。下片承此写四方面内容:一是为恢复神州,告别绿水青山的南方,长途跋涉,甘冒风沙侵袭而不辞劳苦;二是此去失陷的北国,并非只是吟哦黍离之悲,或寻我归家乔木,最牵肠挂肚的是盼望王师北伐的沦陷区的父老;三是因这一壮行暂时隔断了诗友们的情谊和与家人的欢聚;四是盼望此行顺利,按时归来,用鬓发的斑白来检验此行的辛劳与回报诗友的别情。《词林纪事》(卷十三)引楼敬思评语曰:“史达祖,南渡名士,不得进士出身,以彼文采,岂无论荐?乃甘作权相堂吏。”“然集中又有留别社友《龙吟曲》。‘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新亭之泣,未必不胜于兰亭之集也。乃以词客终其身,史臣亦不屑道其姓氏。科目之困人如此,不禁三叹。” 张宗 杨宝霖:《词林纪事·词林纪事补正合编》(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96页。楼敬思对这首词的爱国思想的把握至为准确,对其屡举不第和悲剧结局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史达祖随使节赴金,八月中秋始抵真定(今河北正定)。月到中秋分外明,何人不起故园情?史达祖身在异邦,而双足却踏在北国的故土之上,对此怎不感慨万千?以“中秋宿真定驿”为题的《齐天乐》写的就是这种复杂情感:
西风来劝凉云去,天东放开金镜。照野霜凝,入河桂湿,一一冰壶相映。殊方路永。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 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忧心耿耿。对风鹊残枝,露蛬荒井。斟酌姮娥,九秋宫殿冷。
上片写云去月来的中秋之夜,可分两层。从开篇到“冰壶相映”是第一层,写月来云去后,词人望中之所见。从“殊方路永”到上片结尾是第二层,写望中之所感。同一中秋之月,普照天下,而如今这脚下的故土却成为“殊方”异域,连月下秋日的辉光也似乎破成了两半,目之所见,全是悲惨的绝境。难道这一切都是因天上的月亮(“金镜”)本身破碎成两半而造成的?对此特大问号,词人没有做正面回答,而只描绘当时情态:“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踌躇”,徘徊,犹豫,得不出肯定的回答。“吊”,伤痛。作者忧虑家国兴亡,无人理解,只能“形影相吊”,聊慰孤寂情怀。下片承此,转写江南诗友对自己的理解,但谁能理解沦陷区人民对南宋王朝的热切盼望?他们盼望早日统一山河,甚至在梦里都希望能破镜重圆。“梦断刀头”一句,用“刀环示归”典(《汉书·李广苏建传》):李陵降匈奴后“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卫律皆侍坐。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 班固:《汉书》(第8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58页。《玉台新咏》卷十《古绝句四首》之一:“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许顗《彦周诗话》解曰:“‘藁砧何在’,言夫也。‘山上复有山’,言出也。‘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 吴兆宜 程琰 穆克宏:《玉台新咏笺注》(下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69页。后用此典形容女子思念丈夫或情人,盼其早归,或形容思念友人,望其归来。张元幹《水调歌头·和芗林居士中秋》:“别离久,今古恨,大刀头。老来长是清梦,宛在旧神州。”可见,词中用“刀头”典,并非只指个人思乡情切,联系上片“金镜”“分破秋光”诸语,实亦含有沦陷区人民盼望遣使前来,进而热盼全国统一之深意在。“别有相思”云云,亦即张元幹“清梦”“旧神州”意也。但“梦断”即梦醒之后,现实依然是破碎的河山。对此,词人怎能不“忧心耿耿”!最后“忧心耿耿”五句,即抒写此凄苦情怀。意思是说,刺目的“风鹊残枝,露蛬荒井”等残破景象,不仅揪人心肺,甚至连天上的嫦娥见了,也不免要感到秋冷心寒。词人将忧国伤时与羁旅之愁打并在一起,烘托出沦陷区的衰飒萧条。这首词与前已述及的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以及范成大《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虽均咏中秋,但情韵却有很大差异。
作为家国兴亡与感叹身世凋零的作品,在《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中表现最为突出。全词如下:
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双阙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鸯翼。更无人、擪笛傍宫墙,苔花碧。 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史达祖随同使团完成贺金章宗完颜璟九月一日生辰的使命后,旋即南归,九月下旬经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南宋人为了不忘故国,仍称汴京为“京”。当九月二十一日离开汴京时,史达祖写下这首词。汴京是史达祖的故乡,他在南宋一直称自己是汴人。一个出生在江南,从未到过自己祖籍的词人,对汴京长期失陷,对其所遭受的严重破坏,自然感到格外痛心。开篇三句化用“孟子离齐”与“孔子去鲁”典故,写词人的恋栈心情。《孟子·公孙丑下》载,孟子离开齐国时“三宿而后出昼” 杨伯峻:《孟子译注》(上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07页。,即在齐都临淄西南昼县住三宿才离去。《孟子·万章下》又载,孔子去鲁也一直不愿启程,并说:“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 杨伯峻:《孟子译注》(上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32页。离乡与归乡的心情大不相同。“缓辔”“三宿”已将不舍表现得很充分,但词人又加一“叹”字,并以“迟迟”二字再作形容。次三句是对故乡的依恋。“桑梓”,乡里的代称。“锄耰”,种田的农具。这三句说,自己的故乡,本来有柳的街坊和有花的巷陌,如今却变成耕犁锄地的田野。暗喻词人的故居已不存在了。“双阙”以下四句写对故宫的依恋,足见词人注目重点之所在。这四句说,回头遥望皇城,远远看见宫殿雕刻的龙凤仍在腾云破雾,而深闭的九重宫门,锁的不过是“鸳鸾”(宫殿名)的翅翼而已。人,早已不知去向。连元稹《连昌宫词》里所写“李謩擪笛傍宫墙”的现象,如今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苔花。北宋灭亡后的凄凉破败,远远超过前朝历代。下片,换头用四个短句,以判定的语气说明敌我形势发生了有利于我的巨大变化。吉人天相,老百姓始终怀念故国;而金人却已被天厌弃,其臣民已离心离德。据历史记载,当时金北部为新兴的蒙古所困挠,兵连祸接,生灵涂炭,府藏空乏,国势日弱,且饥馑连年,民不聊生。正是在此现实形势下,韩侂胄才决定兴兵北伐的。词人对北伐的信心从“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诸句可明显看出。在此形势有利于我的北伐用兵过程中,史达祖意欲有所作为并且自视甚高,故词中作壮语:“老子岂无经世术。”“经世”,即经世济民、治理国家的才干。但是,尽管你才比管乐,却无法施展:“诗人不预平戎策。”史达祖屡举不第,一生未任官职,只不过是一个“才子词人”,暂被任为堂吏,根本没有资格参与讨平敌人的军事决策。这是现实,又不免含有牢骚。对此,史达祖能做到的,只是“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徜徉在风花雪月之中,体验和平统一的生活,写一些吟咏万象回春的诗篇而已。这首词表现出词人深沉的爱国思想与施展抱负的强烈愿望,并将个人失意与国家兴亡交织在一起,拓宽了词的内涵,并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还有一些自伤身世之作。如《满江红·书怀》,写出了词人内心复杂的感受,道出了一生未得仕用的苦辣酸甜。其词如下: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直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一起三句写自己身为堂吏,着一领当时品级最低的“青衫”,但这也来之不易。“好”字带有反讽口吻,因这领“青衫”并非通过十载寒窗、一举中第得来,所以接三句便说,为此区区造物,费尽许多心力。身世潦倒,仕路坎坷,生活艰辛,满腹牢骚终于如开闸的潮水般喷涌而出。自嘲、自惭、激愤、不平等复杂情感一股脑儿发泄出来。以上是第一层,交代身着“青衫”的实大不易。“未暇”以下至上片结尾是第二层,转写除此之外已别无选择。走隐居不仕之路?学巢父、许由的清高?既无时间(未暇)准备,又无起码条件(买田)。为了糊口还得向权贵“索米”。面对满床诗书,自惭屡举不第,是走错“学而优则仕”的通途?还是自惭庸劣无能?下片承此,婉转予以回答。换头以回忆手法,交代浪掷光阴,举措失当以及世路艰危,困难重重。“嗟儿剧”,指把一些重大事情当儿戏对待,失去了大好良机,到头来只落得“怜牛后、怀鸡肋”的可悲下场。《史记·苏秦传》引当时谚语说:“宁为鸡口,无为牛后。” 司马迁:《史记》(第7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253页。张守节《正义》解释说:“鸡口虽小,犹进食;牛后虽大,乃出粪也。” 司马迁:《史记》(第7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253页。这句形容身为堂吏的屈辱。但对这屈辱的一领“青衫”,还不得不十分珍惜,故曰“怀鸡肋”,谓其食之无肉,弃之可惜也。“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两句,实乃继“牛后”“鸡肋”而言,说身为堂吏本已十分屈辱,更何况在通往禁中天子的路上,不仅“九重九隔”,而且路上尽是狰狞可怖的拦路“虎豹”。这实际是在批驳诬陷自己“弄权”之说,是在为自己解释开脱。自身为品级极低的堂吏,不仅与“九重”相去遥远,即使跟韩侂胄也并非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十分亲信。“三径就荒秋自好”四句,用陶渊明《归去来辞》句意,写从此过隐居归田生活最为适意,但却远不如陶渊明那样辞官归隐以后尚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归园田居》五首之一)陶渊明可以赖此“方宅”“草屋”过清贫生活,而自己却“一钱不直贫相逼。”“一钱不直”,即一文钱也没有,其贫困境况可想而知。即使如此,但作诗的兴致却丝毫不低于陶渊明,如果秋高气爽,东篱菊黄,哪怕饿着肚皮,不想写诗,也免不了要吟上两句的。这已成为老病,终生难改了。
词写怀才不遇的愤懑,写寄人篱下的屈辱,写世人的误解和贫困的折磨。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为自己辩诬,是不折不扣的自我辩护词。通过自我辩护,洗清了喷洒在身上的血污,还原自己应有的正常形象。由此可见,这首词应是他遭受黥刑并被贬逐以后所写。词情激愤昂扬、气势凌厉、机锋锐敏,他已不再顾忌传统婉约词的审美规范,不再讲求“温柔敦厚”“深美闳约”与“要眇宜修”了,与梅溪词“妥贴轻圆”“清新闲婉”的一贯词风大有不同。与此风格相近的,还有另首《满江红·中秋夜潮》:
万水归阴,故潮信、盈虚因月。偏只到、凉秋半破,斗成双绝。有物揩磨金镜净,何人拏攫银河决。想子胥、今夜见嫦娥,沉冤雪。 光直下,蛟龙穴。声直上,蟾蜍窟。对望中天地,洞然如刷。激气已能驱粉黛,举杯便可吞吴越。待明朝、说似与儿曹,心应折。
这首词虽然写中秋节钱塘江怒潮,但其立意又不仅在写潮,而是在书写他的壮怀。联系“想子胥、今夜见嫦娥,沉冤雪”诸句观之,很明显,词中还深有寓意。宋词中最早歌咏钱塘潮水的名篇是潘阆的《酒泉子》:“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此词通体写潮。通过回忆手法(即“审美回味”),表现出观潮的全部过程。既描绘钱江潮的雄伟壮观,又讴歌了“弄潮儿”英勇善泅的无畏气概。而史达祖这首词却有所不同,他用笔的重点不在江潮,而在于为伍子胥洗尽“沉冤”。本来伍子胥辅吴王夫差,有功于国,而夫差却轻信谗言,令伍子胥自刎,并将其尸沉于江中。《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一《伍子胥》中说:伍子胥“临终,戒其子曰:‘悬吾首于南门,以观越兵来。以鮧鱼皮裹吾尸,投于江中。吾当朝暮乘潮,以观吴之败。’自是自海门山,潮头汹高数百尺,越钱塘渔浦,方渐低小。朝暮再来,其声震怒,雷奔电走百余里。时有见子胥乘素车白马在潮头之中。” 《太平广记》(第6册),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315页。这段传说,就是词中的主题。词的开头说,潮水的涨落本来与月亮的盈虚密切联系在一起,但为什么偏偏要到中秋时分(“凉秋半破”),才把两种绝美的事物拼合(“斗成”)在一起呢?“双绝”,指天上的月亮(“有物揩磨金镜净”)与江中的怒潮(“何人拏攫银河决”)。“想”,即词人大胆设想:想必是为了伍子胥今天夜里能够见到月中的嫦娥,倾诉他的不幸,洗尽他的沉冤吧。下片就此发挥诗的想象:月光皎洁,可以穿透水面,直射蛟龙的穴窟;潮水的怒吼,其声如雷,可直达月宫,诉说子胥的冤屈。此时此刻,所有能看见的事物都如同被月光雪洗了一般莹澈透明,洞然如见。怒潮激荡,豪情奔涌,此情此景,“雌了男儿”的“粉黛”气一定会被驱除干净,使人增添气吞仇敌的英雄气概。“吞吴越”,似从孟浩然《望洞庭湖上张丞相》之“气蒸云梦泽”与杜甫《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等句化来,并点明地域性特点。仔细玩味,其中尚含有对参与迫害伍子胥的西施的强烈不满,“驱粉黛”似即与此相关。不仅如此,词人在结尾时再加强调,等到明天把我所见到的一切“说似与儿曹”,听见的人也一定会“心折骨惊”、神摇魄动。宋词中有关钱塘江潮的作品,为数甚多。除前举最早潘阆的《酒泉子》以外,赵鼎的《望海潮·八月十五钱塘观潮》与辛弃疾的《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也均为名篇,而且后两首亦均提到与夫差、子胥有关的典故;但比较起来,均不如史达祖这首词里那么集中、突出、完整。因此这首词很可能是在为自己无端受刑而鸣冤,其中甚至包括了韩侂胄的死在内。正因如此,这首词也同样具有豪壮气势,写得慷慨激昂。
同样作于晚年的《秋霁》,在风格上与前者又有不同:
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废阁先凉,古帘空暮,雁程最嫌风力。故园信息,爱渠入眼南山碧。念上国。谁是、鲙鲈江汉未归客。 还又岁晚,瘦骨临风,夜闻秋声,吹动岑寂。露蛬悲、清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年少俊游浑断得。但可怜处,无奈苒苒魂惊,采香南浦,翦梅烟驿。
与上首相比较,这首词已消失了激愤不平,而是在被贬的江汉寓所咀嚼身世之不幸。但词人仍眷恋着“故园”与“上国”,企盼着“雁程”能传递美好的“信息”,甚至还幻想能够东归。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是“清灯冷屋”“夜闻秋声,吹动岑寂”。这对一个“瘦骨临风”“苒苒魂惊”的词人来说,无疑是最难堪的后果了。但他仍抱一丝希望,在这最易引起乡愁的“岁晚”,准备“翦梅烟驿”,向友人们赠送梅花,表达一份情意。缕缕乡情,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沉郁苍凉。俞陛云评曰:“‘废阁’‘古帘’,写景极苍凉之思。”(《宋词选释》)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44页。陈匪石说:“露蛬悲”之句“寥寥十四字,可抵一篇《秋声赋》读。”(《宋词举》) 陈匪石 钟振振:《宋词举》(外三种),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页。这类自伤身世之作,还有《湘江静·三年梦冷》与《临江仙·倦客如今老矣》等。
恋情词与悼亡词在梅溪词中占相当篇幅。恋情词如《临江仙·闺思》:
愁与西风应有约,年年同赴清秋。旧游帘幕记扬州。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 罗带鸳鸯尘暗澹,更须整顿风流。天涯万一见温柔。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
上片写词人与愁结伴进入清秋季节。一结两句对月入梦,引出下片。下片从对方着笔,写别后相思,衣容慵整,是梦中情景。
《解佩令》着意刻画被相思之情困绕着的少女,别具情韵:
人行花坞。衣沾香雾。有新词、逢春分付。屡欲传情,奈燕子、不曾飞去。倚珠帘、咏郎秀句。 相思一度。秾愁一度。最难忘、遮灯私语。澹月梨花,借梦来、花边廊庑。指春衫、泪曾溅处。
一起二句写旧游之地。因有所感,意寄“新词”,但燕子却不想为少女“传情”。当此无可奈何之际,只能回得楼来,却下“珠帘”“咏郎秀句”。“传情”者,此“秀句”也,回赠者,亦“秀句”也。下片写人静更深,相思难禁,而那灯又偏偏挑起往日“遮灯私语”情事。她盼望的是:意中人趁“澹月梨花”之夜进入梦中,在“花边廊庑”并肩漫步,指给他看那泪湿春衫之处。词情秀婉,蕴藉多姿,洗净脂腻粉浓的俗艳气息。俞陛云评“澹月梨花”三句说:“此三语情辞俱到,张功甫称其‘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夺苕艳于春景’者也。”(《宋词选释》)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38页。
悼亡词在梅溪词中虽数量不多,但却写得感情真挚,极富特色。如《寿楼春》:
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飞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欹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
这首词题为“寻春服感念”,即在寻找和替换春装的时候,感触极深,想念起亡妻。一起“裁春衫寻芳”五字,连用五个平声,打破了传统诗歌两平两仄交替互换的固定格律。平仄的反常失调,形成拗峭的音节,借以反映词人心中的巨痛深悲。继之用一“记”字领起两句,回忆当年“晴窗”下,看爱妻“金刀素手”裁剪“春衫”时的美好画面。“几度因风飞絮,照花斜阳”二句,用借代手法暗示妻子能诗(有谢道蕴咏絮之才)。“谁念我,今无裳”与开篇呼应并醒明题旨,进入回忆。作者从年少时便浪掷光阴,疏狂成性,但却有妻子可以做精神寄托,有时因酒醉归来,欹床而卧,妻子就在身旁,耳边雨声淅沥,眼里灯焰不断被缝衣的妻子挑亮,那情景就如同梦境一样永难遗忘。换头二句转入当前:“飞花去”象征妻子永诀;“良宵长”写过往幸福已去而不返,剩下的只是生离死别的伤痛。尤其面对亡妻的遗物:“丝阑旧曲,金谱新腔”。“丝阑”,以墨线为格的卷册(包括乌丝织成格的缣帛),抄写曲谱。“金谱”,用金字写成的曲谱。“新”“旧”互文见义,意思说“旧谱”“新腔”积累甚多,从侧面交代亡妻能歌善舞。“最恨”领起“湘云人散,楚兰魂伤。”“湘云”指亡妻,“楚兰”为自指。这两句完成一桩短暂而幸福的婚姻,所以后来《红楼梦》第五回对史湘云的“题咏”就有“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9页。之句。而词中之“照花斜阳”似也与此相应。“身是客,愁为乡”,写人生如寄,“愁”却是个人的归宿。但作者仍寄希望于两世姻缘:“算玉箫、犹逢韦郎。”据《云溪友议》载:唐韦皋游江夏与玉箫有情,相约七年来会,留玉指环。八年,不至,玉箫绝食而死。后韦得一女,真如玉箫,中指肉隆如玉环。 范摅:《云溪友议》,永瑢 纪昀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80~581页。结拍两句转写“近寒食人家”,为了祭悼死者,以“蘋藻”为祭品,又引发作者无尽的哀思。
史达祖与亡妻的情感笃厚深长。词中通过生活细节逐步展开,勾勒出亡妻的形象并融入今日之深悲巨痛,在悼亡诗词中堪称佳构,并可与此前潘岳的《悼亡诗》、元稹的《遣悲怀》、苏轼的《江城子》及稍后吴文英的《莺啼序》相媲美。这是词人的“自度曲”,在声情交融、声调谐美方面进行了成功的探索。他打破了一句之中“一声不许四用”的常规,而大胆采用四平与五平声的句式,这是前无古人的创造。如“消磨疏狂”“犹逢韦郎”两句都是平声,而开篇“裁春衫寻芳”竟连用五个平声。甚至连“照花斜阳”“楚兰魂伤”(以上是仄平平平)“今无裳”“愁为乡”(均为三平)都不合两平两仄交替互换的固定格律,而成为拗句。全词101字,其中平声字64个,仄声37个。龙榆生说:“整句中用平声字过多,因而构成凄调的,以史达祖《寿楼春》最为突出。这是表达生离死别的感伤情绪,所以音节十分低沉。有人用作寿词,是十分错误的。”(见《词曲概论》) 龙榆生:《词曲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6页。况周颐拈出前段“因风飞絮,照花斜阳”与后段“湘云人散,楚兰魂伤”分析说:“风、飞,花、斜,云、人,兰、魂,并用双声叠韵字,是声律极细处。”(《蕙风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41页。可见史达祖在这一自度曲里充分发挥了他精通音律的才能。
《三姝媚》也是悼亡词,就内容看,是与年轻歌妓相恋,后因事暂别,待重返故地再寻芳踪时,已不幸亡故。此词所写即这一段悲欢离合故事。全词如下: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上片首三句交代归来的时间,接三句写物是人非、人琴俱亡。以下六句写这一悲剧,全都由轻易离别所酝成。换头以“惆怅”二字引出当年“翠箔张灯,枕肩歌罢”的热恋场景。“又入铜驼”三句,暗示词人在临安访遍“旧家门巷”,但最终是“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结拍用元稹《崔徽歌序》里歌妓崔徽临死留下肖像送裴敬中事,但却改为“记取”心上人“模样”。“归来暗写”,进一层衬托词人的悲悼深情。
梅溪词中影响最大与传播最广的是咏物词,有20首左右。其中以《咏春雨》与《咏燕》两首最为著名。先看《绮罗香·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词写江南春雨,极为工细。篇中无一“雨”字,但却处处写雨,句句写雨。上片可分三层,从“做冷欺花”至“欲飞还住”,写雨前及细雨纷飞的迷冥景色,渲染料峭寒风和欲飞还住的蒙蒙雨态。“惊粉重”至“燕归南浦”是第二层,通过“蝶”“燕”写春雨。“蝶”因花粉遭雨淋,变得沉重,而难以起飞,所以不免吃“惊”,并不得不在西园里延长栖宿时间,静候雨止天晴。紫燕与蝴蝶的感受不同:因春雨淋湿了泥土,正好衔泥筑巢,所以欣“喜”,并及时回返南浦。歇拍两句为第三层,写人:因雨水隔阻,不能如期赴约,情绪难免懊恼。下片继此写春雨阻隔难以赴约的种种焦躁。换头三句用韦应物《滁州西涧》诗意,写雨中江景、日晚潮生、官渡难寻,此是第一层。从“临断岸”至“带愁流处”是第二层,用两个对句构成深美闳约的意境,实即“花谢水流红,闲愁万种”之意。“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为第三层,用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与李重元《忆王孙》(“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句意作结。这首词的特点是善用拟人手法,多层次的结构与反复渲染,用事贴切,词语工巧。
另一首是《双双燕·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张炎在《词源》中指出咏物词最易出现两种不良倾向:一是不能展开,即“拘而不畅”;二是不知所云,即“晦而不明”。 张炎:《词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1页。史达祖这两首咏物词没有上述毛病。《双双燕》一词的成功之处,在于刻画春燕体态,神形毕肖,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卓人月在《词统》中说,这首词“不写形而写神,不取事而取意。”(《古今词统》卷十三) 卓人月 徐士俊:《古今词统》(二)(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7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页。对“神”“意”二字的强调,是颇有见地的。上片写双燕归来,重返旧居。首三句写双燕归来的时间、地点,并将去来之间的时间跨度以及在帘幕中间飞来飞去的情态摹写得真切活泼。“差池欲住”至“商量不定”为第二层,写燕子进入旧巢前的试探、准备,均极逼真。双燕到南方过冬,至少半年左右。此番归来,对旧巢是否安全,持有高度警惕,所以先要在帘幕之间“度”来“度”去,而且要经过“欲住”“试入”的过程。经过侦察性与试探性的飞行之后,便双双进入“旧巢相并”,然后,把“雕梁藻井”仔细相看一番,接着便用温柔的话语商量许久,似乎拿不定主意。最后,经过协商取得共识,便下定决心住下去,于是立即动工衔泥筑巢。“飘然”二字,写双燕以轻松的动作,为培育后代开始紧张而繁忙的新生活。下片写双燕的日常劳动与旧巢双栖。换头二句写为更新旧居而甘苦经营。继二句写它们燕飞的轻盈迅捷,衬托生活的快乐安定。“红楼”四句写归燕饱览了一天春色,傍晚归来,双栖双息,但却忘记为远在天涯的游子向闺中人传递音信。末二句笔锋顿转,点出人事,写离妇的寂寞孤独,与双燕的美满形成强烈对照,词境由此深化。
这首词与前《绮罗香》虽均为咏物词,但因所咏的对象不同,手法也略有差异。前一首写的是静物,咏春雨;后者写的是生物,咏双燕。春雨是无生命的,需要从许多方面来烘托春雨带来的影响;双燕是有生命的,可以从它们活动的过程与范围来刻画它们的性格与情态。因此,描绘春雨,要全面取网,采用多线索、多层次手法,逐步深入,交叉进行。而刻画双燕,则比较适宜于采用明快的线条,单线直寻,沿迹追踪。《双双燕》就是采用这后一种手法写成的。词中有一条明显的发展线索,还有一系列贯穿的动作。就线索讲,从春社归来到“红楼归晚”,直到“栖香正稳”,有正常发展的时间序列,在此时间序列中,作者只写双燕并无旁涉,层次简单,线索清晰。就动作讲,从“度帘幕中间”“差池欲住”“试入旧巢”“还相雕梁”“软语商量”“快拂花梢“贴地争飞”直至“归晚”“栖香”;双燕整日的飞行与生活环节均被组织到一起,形成系列贯穿动作,给读者留下完整的印象。这是二者不同之处。这两首词相同之处,是拟人手法的运用和语言的锤炼与推敲。作者对春雨和双燕都注入了自己的情感,而且下片(特别是全词结尾)都由物及人。《绮罗香》结尾是“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本篇结尾颇为相似,在双燕活动之后出现了“画阑独凭”的闺中人。人与燕形成对比,似别有寓意。姜夔评史达祖词时所说的“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花庵词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94页。,也许就是这个意思。黄升说:姜夔“极称其‘柳昏花暝’之句。”(《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 黄升:《花庵词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97页。王国维认为这首词在文学史上是咏物词中仅次于苏轼《水龙吟》的佳作。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248页。
此外,史达祖还歌咏过春雪、梨花、梅花、荷花、桃花、蔷薇花、茉莉花、玉蕊花等等。其“咏春雪”的《东风第一枝》也颇得词家好评:
巧沁兰心,偷黏草甲,东风欲障新暖。谩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轻浅。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著山阴,厚盟遂妨上苑。寒炉重暖,便放慢春衫针线。恐凤靴、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全词句句咏雪,但全篇不见一“雪”字,纯用细腻笔触,正面立题,侧面滃染,淡墨一点,四围皆到。史达祖既刻画其形态,更摄取其神魂,不仅突出了春雪的特点,也写尽了春雪中客观景物的百态千姿。陈廷焯评此词曰:“精妙处,竟是清真高境。张玉田云:‘不独措词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白雨斋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00页。所谓“取神题外,设境意中”,就是指这种艺术效果。这首词跟前首《绮罗香》(“千里偷催春暮”)一样,也用了“偷”(“偷黏草甲”)字,其实这两个“偷”字都用得极其工巧。前一个“偷”字实际上是化用杜甫《春夜喜雨》诗意。词人将杜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变成了一个似乎有伤大雅的“偷”字。但此一“偷”字却准确地刻画出细雨霏微与它那无声的脚步,偷偷地把暮色带来,又无声无息地把春天送走。此一“偷”字,把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境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深得春雨之真魂。本篇中“巧沁兰心,偷黏草甲”,二句对举。“巧”有赞美意,“偷”也自然相同,即不声不语地给刚刚萌生的春草披上一层防护春寒的银甲,也深得春雪之神髓。“偷”字既突出了“雨”“雪”无知无觉的无生命性特征,又兼有了拟人化的特点,使其形神兼备。梅溪词的琢词炼字和用语尖新工巧,正体现在这样的地方。而周济却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32页。这实属因人废言的一种偏激之见,是“知人论世”走向极端的一大谬误。今天,即使史达祖的人品不能完全现其庐山真面目,也不宜因此而沿用前人谬误的见解了。
以上我们罗列了史达祖词共五类13首,目的在于说明,现存112首词的史达祖,并非如前人所说,只是以咏物词而著称于词史。他的平戎报国之怀,贫士失志之悲,在词里都有较为充分的体现,至其恋情相思与悲今悼昔的词篇也均极富个性,与前人以及他同时代人迥不相类。
梅溪词的渊流传统是相当多样的。他虽受周邦彦的影响,被称为“清真之附庸”(戈载《宋七家词选》) 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4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917页。,但题材却比周邦彦更为丰富,更具时代特色,感慨也比周词更加深沉。虽然同以清雅之笔抒写爱情,但梅溪较清真更少脂腻粉秾的涂饰。不仅如此,他还在很多方面继承和发展了周邦彦的艺术传统,讲求谋篇布局,曲折回环,首击尾应,融化古人句法如同己出,在锻句炼字方面更为严整、工巧,时有出蓝之妙。朱庸斋说:“史从清真出,然周之舒徐、浑厚处,史所不及,故前人谓周之胜史,全在一‘浑’字。通体浑成,史确实不如周,但就寻章摘句而论,史则较周更多警策处。”(《分春馆词话》卷四)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3页。
对史达祖影响更为明显的词人,是比他略早几年的姜夔,这从他们的词内容题材十分相近以及艺术上皆追求骚雅清空两方面即可知。所以,姜夔才为史达祖词作序,并以“奇秀清逸”概括史达祖的词风。虽然史达祖的词风是多样化的,但“奇秀清逸”四字的确可以代表梅溪词的整体风格。如再扩大开来,张镃序文所说的“环奇警迈,清新闲婉”八字,就更准确全面概括了史达祖的词风。
因时代的影响与个人的特殊经历,史达祖又明显受到辛弃疾的影响。特别在韩侂胄北伐时,又起用了年过花甲的辛弃疾,他们曾共同为北伐大业献计献力,这就使他们在抗金复国这一政治方向上有了某些一致性。所以史达祖在词风上向辛弃疾的豪放词倾斜已成必然之势。梅溪词中那些家国兴亡之叹与身世飘零之感的作品所表现出的豪迈奔放的风格,即是由此产生的,只是其数量与质量远不及稼轩所作而已。
史达祖是一个有独创性的词人,他在接受前人影响时,并不曾迷失自己,这正是他能在词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主要原因之一。他的这种创造性也同姜夔一样,表现在精通音律与自度新曲这一方面。梅溪词中的《绮罗香》《双双燕》《三姝媚》《寿楼春》《忆瑶姬》《月当厅》《玉簟凉》《换巢鸾凤》均属自创,而不见有前人之作。
史达祖在词史上是获得很高评价的词人。与他同时代的张镃、姜夔为其词集所写序言便是明证。稍后的张炎在《词源》中认为史达祖的咏物词最合张炎自己提出的咏物词的标准,并接连举他的《东风第一枝》《绮罗香》和《双双燕》3首为例,加以赞扬。元代陆辅之《词旨》特别肯定“史梅溪之句法”,并摘九处对句、警句与词眼为例。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1~338页。明代杨慎在《词品》中摘其精句曰:“语精字炼,岂易及耶?”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90页。毛晋《梅溪词跋》说:“余幼读《双双燕》词,便心醉梅溪。”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64页。至清则评价愈高,甚至过当。王士祯《花草蒙拾》说:梅溪词等“令人有观止之叹。”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82页。彭孙遹《金粟词话》说:“南宋词人如白石、梅溪、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邦卿为第一。”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22页。至于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所说:雍正、乾隆间学词者几乎“家白石而户梅溪”,更属夸大之词了,但从中可看到梅溪词在词史上曾有的显著地位。至清末以及现当代,对史达祖的评价才出现越来越低的趋势。
平心而论,史达祖确实是南宋词人中有独创性建树的重要作家,是姜夔至吴文英之间的过度人物。他以奇秀清逸的词风,把咏物与艳情之作推向了一个新水平。他接受苏轼、辛弃疾词风的影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反映了家国兴亡与个人失志之悲感,艺术技法上也有所拓宽与创造,他对词的发展有一定影响,在词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就整体而言,对史达祖扬之太高(如清代),固然不当,但抑之太下,恐亦非是。
二、“工而入逸,婉而多风”的高观国
高观国,生卒年不详,字宾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平事迹可知者甚少。《四库全书总目》说他与史达祖相友善,常相唱和,“旗鼓俱足相当”。 永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下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20页。高观国在当时就已有词名。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高观国”条下引当时诗人陈造曰:“陈造为序,称其与史邦卿皆秦、周之词,所作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若唐诸公亦未及也。” 黄升:《花庵词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88页。稍后,张炎将他与白石、吴文英、史达祖并称,说:“此数家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各名于世。”(《词源》卷下) 张炎:《词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5页。有《竹屋痴语》,存词108首。
如果说,对姜夔的历史评价随时代的发展日益增高,那么,对高观国的评价却越来越向低调下滑。清代词评家几乎都认为过去对高观国的称誉失当。周济说:“竹屋得名甚盛,而其词一无可观,当由社中标榜而成耳。然较之西麓,尚少厌气。”(《介存斋论词杂著》)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35页。又说:“竹屋、蒲江(卢祖皋),并有盛名。蒲江窘促,等诸自郐;竹屋硁硁,亦凡响耳。”(《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44页。冯煦驳斥陈造对高的评价,并说:“平心论之,竹屋精实有余,超逸不足,以梅溪较之,究未能旗鼓相当。今若求其同调,则惟卢蒲江差足肩随耳。”(《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95页。陈廷焯认为陈造序言对高的评价出入太大,“此论殊谬”。他认为“梅溪求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则去之愈远,乌得谓周、秦所不及。”又说:“竹屋、梅溪并称,竹屋不及梅溪远矣。”他把批评的锋芒直接指向张炎,同时还说明其不及梅溪的原因是:“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几于具体而微。论其骨韵,犹出梦窗之右。”陈廷焯并未完全否定高观国,而且对他的词也有相当客观的评价。认为“竹屋词最隽快,然亦有含蓄处。抗行梅溪则不可,要非竹山(蒋捷)所及。”(以上均见《白雨斋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00~3801页。“隽快”“含蓄”确为竹屋词之特点,至于是否为竹山所及,则又当别论。
虽然竹屋不及梅溪,但其词所涉及的生活面仍较宽阔。有些作品,还寓有吊古伤今或借古讽今的深意,用笔委婉含蓄。如《酹江月·灵岩吊古》:
万岩灵秀,拱崇台飞观,凭陵千尺。清磬一声帘幕冷,无复宫娃消息。响屟廊空,采香径古,尘土成遗迹。石闲松老,断云空锁愁寂。 专宠谁比轻颦,楚腰吴艳,一笑无颜色。风月荒凉罗绮梦,输与扁舟归客。舞阕歌残,国倾人去,青草埋香骨。五湖波淼,远空依旧涵碧。
灵岩山在苏州城西25里,山上有吴王夫差为西施修建的馆娃宫、响屟廊等遗址,附近关于西施的传说甚多。宋代在旧宫遗址上建有灵岩寺。这首词上片所写即词人登山之所见、所闻、所感。“清磬一声帘幕冷,无复宫娃消息”二句,写的就是当年在这里的西施及所有宫娃,早已一去无消息(西施的下落不明),只有灵岩寺佛堂里清磬之音传来耳际。不仅如此,当年寻欢作乐的“响屟廊”与“采香径”已成陈迹,并被历史的尘土掩埋,剩下的只是无知的巨石、古老的松杉、层云紧锁着难以荡尽的万古悲愁和那难耐的岑寂。下片就此,针对当时形势大发感慨。作者认为吴国的灭亡与范蠡施用美人计密切相关:夫差专宠西施,消磨了意志,使句践得以灭吴。过片“专宠”三句写的就是这个意思。传说,吴王死后,西施与范蠡偕入五湖:“风月荒凉罗绮梦,输与扁舟归客。舞阕歌残,国倾人去,青草埋香骨。”词题是“吊古”,但感慨却完全针对当时而发。南宋小朝廷只知偏安寻乐,不图恢复,与夫差同样做的是“罗绮梦”,其结果必然要“输与扁舟归客,”弄得“国倾人去”。
在其他一些词篇里,高观国仍不断表达这种对国事的关心。如以“题太真出浴图”为题的《思佳客》就是如此。在此词中,作者从《太真出浴图》看到的不只是唐代的“安史之乱”,而也有南宋岌岌可危的现实。“天宝梦,马嵬尘。断魂无复到华清。恰如伫立东风里,犹听霓裳羯鼓声。”正是这“霓裳羯鼓”,引来了使大唐王朝中道衰落、元气丧尽的“渔阳鼙鼓”。北宋的灭亡与南宋可悲的偏安不都与此密切相关么?只是词人引而不发,用笔十分含蓄而已。
另外,在高观国与史达祖唱和或与之有关的词作中,同样表达了他对国家前途的关怀。如《雨中花》:
旆拂西风,客应星汉,行参玉节征鞍。缓带轻裘,争看盛世衣冠。吟倦西湖风月,去看北塞关山。过离宫禾黍,故垒烟尘,有泪应弹。 文章俊伟,颖露囊锥,名动万里呼韩。知素有、平戎手段,小试何难。情寄吴梅香冷,梦随陇雁霜寒。立勋未晚,归来依旧,酒社诗坛。
词无题序,但从内容看似为送友人陪节北行而作。虽然在高观国生活那一历史时期,每年差不多都有奉旨使金或陪节北行的宋室臣民,但其中与高观国过从甚密并有唱和的词人却不多见。就现有材料而言,只有史达祖一人与高观国互有唱和。细按此词再联系史达祖以“陪节欲行留别社友”为题的《龙吟曲》,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出,这首《雨中花》实际就是为史达祖陪节北上时送行的作品,只是没有用词题标明罢了。在《龙吟曲》里,史达祖因欲突出使金的壮举,在上片里反省自己未遇韩侂胄之前,曾经羡慕隐士孙登的“苏门啸”,并且还有一段“歌里眠香,酒酣喝月”的浪漫生活。尽管如此,词人却始终因“神州未复”而“壮怀无挠”。这首《雨中花》一开始就突出了史达祖陪节使金,“随行觇国”的壮举,说他们这支队伍如何雄壮,代表着南宋的“盛世衣冠”,吸引着过往行人来看这风流文采。“吟倦西湖风月”交代了史达祖的词人身份与出发地点,与史达祖《龙吟曲》“留别社友”四字合题并与这首词末句“酒社诗坛”相呼应。“去看北塞关山”,与上句对仗十分工整,交代出使目的,把艰难的出使任务写得极其轻松。一结三句顿作转折:“离宫禾黍,故垒烟尘,有泪应弹。”作者设想史达祖的桑梓垄亩、故居乔木,就在北宋汴京。这次,当他经过汴京时,一定会为故都的残破荒凉而泪落难禁(史词中有“休吟稷穗,休寻乔木,独怜遗老”之句,重点放在对沦陷区老百姓的关怀上)。下片赞美史达祖诗笔文章脱颖而出,名扬天下,匈奴呼韩邪单于见到史达祖的到来必定深感震惊。“知素有、平戎手段,小试何难”,对史的政治才能更是倍加赞扬;认为这次史达祖小试身手便能排除困难取得成功。所以,结拍以乐观情调表示,“酒社诗坛”的朋友将因他“立勋未晚”而隆重地庆贺他的归来。
此外,还有词题明确表示怀念史达祖的作品,如《齐天乐·中秋夜怀梅溪》《八归·重阳前二日怀梅溪》等。这两首词均为史达祖使金时所作。先看《齐天乐》:
晚云知有关山念,澄霄卷开清霁。素景分中,冰盘正溢,何啻婵娟千里。危阑静倚。正玉管吹凉,翠觞留醉。记约清吟,锦袍初唤醉魂起。 孤光天地共影,浩歌谁与舞,凄凉风味。古驿烟寒,幽垣梦冷,应念秦楼十二。归心对此。想斗插天南,雁横辽水。试问姮娥,有谁能为寄。
据上片“记约清吟”句,可以猜想高与史在分别时就已约定中秋夜在不同地方赏月并谱新词。所以开篇便写天公作美,连晚云也知晓今夜我怀念关山难越的友人而敞开晴空,让冰盘似的圆月爬上中天,使我与友人能千里共婵娟。词人静静地倚凭着栏杆。这与史达祖以“中秋宿真定驿”为题的《齐天乐》不仅词调相同,内容相同,意境也相近似,就好像在不同的地点,于同一时间,相互唱和,此起彼应。高词开篇为“晚云知有吴山念,澄霄卷开清霁。”史词是“西风来劝凉云去,天东放开金镜。”下面,高词是“素景分中,冰盘正溢,何啻婵娟千里。”史词是“照影霜凝,入河桂湿,一一冰壶相映。”再下面,高词写自己一方“危阑静倚。正玉管吹凉,翠觞留醉。”史词写自己“殊方路永。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上片结句,高词是“记约清吟,锦袍初唤醉魂起。”史词是“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下片换头,从对方写起,两人构思也大体相同。高词设想史达祖“孤光天地共影,浩歌谁与舞,凄凉风味。古驿烟寒,幽垣梦冷,应念秦楼十二。”史词却是“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后三句又转写自身,突出沦陷区人民对宋王朝的殷切怀恋。下面,高词仍以写史达祖贯穿终篇,而煞尾两句几乎与史词(“斟酌姮娥,九秋宫殿冷”)相同:“试问姮娥,有谁能为寄。”这两首词都深蕴家国兴亡与黍离之悲,同时也表现出高观国对史达祖的深厚情谊。
二十二天以后,以登高为特征的九月九日即将来临,高观国在重九前两天,又深深怀念起正在归途之中的史达祖,于是又有《八归·重阳前二日怀梅溪》之作:
楚峰翠冷,吴波烟远,吹袂万里西风。关河迥隔新愁外,遥怜倦客音尘,未见征鸿。雨帽风巾归梦杳,想吟思、吹入飞蓬。料恨满、幽苑离宫。正愁黯文通。 秋浓。新霜初试,重阳催近,醉红偷染江枫。瘦筇相伴,旧游回首,吹帽知与谁同。想萸囊酒琖,暂时冷落菊花丛。两凝伫,壮怀立尽,微云斜照中。
这首词同样把故国黍离之悲与真挚的友情融在一起,设想史达祖在出使与回归途中一定会有更多的佳作(“想吟思、吹入飞蓬”),而且这些作品还肯定会有极深沉的爱国思想(“料恨满、幽苑离宫”)。无独有偶果然不出高观国所料,九月二十一日史达祖便写下了“出京怀古”的名篇《满江红》。是行前约定,还是有心灵感应?史、高之间的此呼彼应在词史上极为罕见。上面这些词,在高观国现存词集中很少有人提到,只有况周颐提到《齐天乐·中秋夜怀梅溪》中“古驿烟寒”三句,并认为“此等句勾勒太露,便失之薄。”(《蕙风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40页。但就整体来讲,这些词隔着空间,相互呼应,立意清新,情思真挚,构思完密,句法匀整,丝毫不亚于史达祖有关诸作。由此词还可看出,高观国锐意学习姜夔,“冷香”及“吹”字的运用均为明显痕迹。
还有一些作品反映了高观国功名失意、身世凋零的情怀。如《玉蝴蝶》:“楚客悲残,谁解此意登临”“倦看青镜,既迟勋业,可负烟林”“信沉沉。故园归计,休更侵寻”;《凤栖梧》:“岩室归来非待聘。……朝市不闻心耳静。一声长啸烟霞冷”;《喜迁莺》:“鬓华晚,念庾郎情在,风流谁与”;《浪淘沙》:“明月满窗纱,倦客思家,故宫春事与愁赊。冉冉断魂招不得,翠冷红斜”。还有一些感时伤事之作,前人评之曰“不着力而自胜”。如《菩萨蛮》:
春风吹绿湖边草。春光依旧湖边道。玉勒锦障泥,少年游冶时。 烟明花似绣,且醉旗亭酒。斜日照花西,归鸦花外啼。
陈廷焯认为这首词“纯用比意,为集中最纯正最深婉之作。”(《白雨斋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01页。他在《云韶集》中评“斜日”二句有“神味”“不着力而自胜。” 转引自[清]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上册,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43页注[二]。又如另首《菩萨蛮》:
何须急管吹云暝。高寒滟滟开金饼。今夕不登楼。一年空过秋。 桂花香雾冷。梧叶西风影。客醉倚河桥。清光愁玉箫。
词写中秋。一起反用王琪中秋阴晦劝晏殊用管弦催散阴云诗意:“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管弦一吹开。”(叶梦得《石林诗话》) 何文焕:《历代诗话》(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5页。“今夕不登楼,一年空过秋”两句,不仅写出仲秋的价值,同时也表达出对大自然、对生活的热爱,情深意挚,出口直寻,全赖天然,是词中少见之佳句。缺点是,全词其他句与之不甚相称(谭莹在《论词绝句》中认为“‘和天也瘦’语真痴,词未经人竹屋词。端恐梅溪无此语:‘为春瘦却怕春知’。” 谭莹:《论词绝句一百首》(七五),孙克强《清代词学批评史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48页。“为春瘦、却怕春知”出自高观国《金人捧露盘》,是全词的尾句,同样是词中俊语,层深而自然,但仍与全篇不甚调偕)。细按全词,上片多用姜夔咏梅《暗香》《疏影》已用熟的事典,只有这最后一句可当得“语未经人”。在竹屋词中,通体完密之作虽不在少数,但有句无篇者也时时可见。袁枚说:“少年之诗往往有句无篇。”(《随园诗话补遗》卷四) 袁枚著,尗坎校点:《随园诗话》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668页。填词也大体如此,当是艺术不够纯熟的表现。吴梅《词学通论》在“南宋词坛领袖”七家之外,更列“其著者”14人,其中便有高观国,并说“宾王与梅溪交谊颇挚,词亦各有长处。”他还列举高观国《贺新郎·赋梅》等五首词,认为这些词“皆情意悱恻,得少游之意。” 吴梅:《词学通论》,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99~104页。《古今词话》所说“工而入逸,婉而多风”的特点在这些词里均有较多体现。
高观国有同史达祖抗衡之作,也有“未经人道”的审美创造,但整体上其成就略逊于史达祖。
三、卢祖皋、张辑
卢祖皋,生卒年不详,字申之,又字次夔,号蒲江,永嘉(今浙江温州)人。宁宗庆元五年(1199)进士,累官至权直学士院。卢祖皋为楼钥之甥,赵紫芝、翁灵舒之诗友,与永嘉四灵以诗相唱和,然诗集不传。亦以词名,有《蒲江词稿》,存词96首。
周济评卢祖皋词说:“蒲江小令时有佳处,长篇则枯寂无味。”(《介存斋论词杂著》)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35页。此就一般状况而言,集中长篇实亦不乏佳作。如《贺新郎》:
挽住风前柳。问鸱夷、当日扁舟,近曾来否。月落潮生无限事,零落茶烟未久。漫留得、莼鲈依旧。可是从来功名误,抚荒祠、谁继风流后。今古恨,一搔首。 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飞风起,夜窗如昼。万里乾坤清绝处,付与渔翁钓叟。又恰是、题诗时候。猛拍阑干呼鸥鹭,道他年、我亦垂纶手。飞过我,共尊酒。
词前小序说:“彭传师于吴江三高堂之前作钓雪亭,盖擅渔人之窟宅,以供诗境也。赵子野约余赋之。”“三高堂”,即三高祠,在江苏吴江,建于宋初,祀春秋越国范蠡、西晋张翰、唐陆龟蒙三位高士。“钓雪亭”,作者同时人彭传师所建。词的上片分别咏此三位高士。首三句写范蠡,接二句写陆龟蒙,“莼鲈”句写张翰。“可是从来功名误”以下直抒古今一贯的“感士不遇”之怅恨,是对“三高祠”与“钓雪亭”的引申发挥。下片就“钓雪亭”加以展开,借柳宗元因“八司马”事件被贬后所写《江雪》《渔翁》等诗加以生发,联及时代与个人的遭际,深化“感士不遇”这一主题。词中的“渔翁钓叟”来自柳诗,“钓雪亭”更明显来自“独钓寒江雪”句。但词所写却是南宋王朝压制与打击主战派人士,使许多有志抗金的文臣武将被弃置林下,成为江湖隐遁闲人这一现实。这首词特别值得肯定的,是结拍仍深含乐观情调。就“垂纶手”表层意义看,虽指垂钓隐士并与上片“谁继风流”相应,但其深层却用的是吕尚未遇文王时在渭水磻溪垂钓的故事。李白《梁甫吟》:“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因为这种感情是通过与鸥鹭相约表现出来的,所以更加含而不露。其隽快豪爽之风,在蒲江词中也是弥足珍贵的。
《木兰花慢·别西湖两诗僧》从另一侧面反映“感士不遇”与向往林泉的思想情感:
嫩寒催客棹,载酒去、载诗归。正红叶漫山,清泉漱石,多少心期。三生溪桥话别,怅薜萝、犹惹翠云衣。不似今番醉梦,帝城几度斜晖。 鸿飞,烟水瀰瀰。回首处,只君知。念吴江鹭忆,孤山鹤怨,依旧东西。高峰梦醒云起,是瘦吟、窗底忆君时。何日还寻后约,为余先寄梅枝。
细按全篇,这首词不仅是告别西山两位诗僧,而且是告别杭州,告别“帝都”,既写出了诗友情怀,又反映对宦途的厌倦。“高峰梦醒云起,是瘦吟、窗底忆君时”二句,神色意趣,最富情韵。
《江城子》写年华老去,壮志难酬的憾恨:
画楼帘幕卷新晴。掩银屏。晓寒轻。坠粉飘香,日日唤愁生。暗数十年湖上路,能几度,著娉婷。 年华空自感飘零。拥春酲。对谁醒。天阔云闲,无处觅箫声。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
上片总括“十年湖上路”之所见所感,当年风流“娉婷”的少年情事,毕竟是些少的“几度”,如今得到的只是“日日唤愁生”。过片以唱叹句唤起全篇,用“载酒买花”补足上片,点物是人非,情逝境迁。况周颐认为这首词后片“与刘龙洲词‘欲买桂花重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可称异曲同工。然终不如少陵之‘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为倔强可喜。”(《蕙风词话》卷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40页。
宦途失意的直接抒写,在蒲江词中也较为明显,如《水龙吟·淮西重午》:
会昌湖上扁舟,几年不醉西山路。流光又是,宫衣初试,安榴半吐。千里江山,满川烟草,薰风淮楚。念离骚恨远,独醒人去,阑干外,谁怀古。 亦有鱼龙戏舞。艳晴川、绮罗歌鼓。乡情节意,尊前同是,天涯羁旅。涨渌池塘,翠阴庭院,归期无据。问明年此夜,一眉新月,照人何处。
词以忧国忧民的屈原与只顾暂时欢乐的“鱼龙戏舞”之辈相比照,词人的忧思亦可想见了。“阑干外,谁怀古”与“一眉新月,照人何处”两结之感慨极其深沉隽永,令人兴叹。在蒲江词中堪称佳制。
在蒲江词中,小词之作清隽细腻、淡雅秀美、情韵兼胜。如《菩萨蛮》:
翠楼十二阑干曲。雨痕新染蒲桃绿。时节又黄昏。东风深闭门。 玉箫吹未彻。窗影梅花月。无语只低眉。闲拈双荔枝。
又如《乌夜啼》:
柳色津头泫绿,桃花渡口啼红。一春又负西湖醉,离恨雨声中。 客袂迢迢西塞,余寒翦翦东风。谁家拂水飞来燕,惆怅小楼东。
再如《谒金门》:
闲院宇。独自行来行去。花片无声帘外雨。峭寒生碧树。
做弄清明时序。料理春酲情绪。忆得归时停棹处。画桥看落絮。
风不定。移去移来帘影。一雨林塘新绿净。杏梁归燕并。
翠袖玉屏金镜。日薄绮疏人静。心事一春疑酒病。鸟啼花满径。
周济说:“蒲江小令时有佳趣。”(《介存斋论词杂著》)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35页。大抵即指这类作品而言。“小词纤雅”(张端义《贵耳集》) 永瑢 纪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25页。这一特点体现也较充分。黄升称其词“乐章甚工,字字可入律吕,浙人皆唱之。”(《中兴以来绝妙词选》) 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八),《花庵词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24页。
张辑,生卒年不详,字宗瑞,号东泽,履信之子鄱阳(今江西)人。约宋宁宗嘉定前后在世,布衣终老。学诗法于姜夔,作《白石小传》。朱湛卢序其词,谓“东泽得诗法于姜尧章,世所传《欵乃集》,皆以为采石月下,谪仙复作,不知其又能词也。其词皆以篇末之语立新名。”杨慎《词品》说:“张宗瑞,……词一卷,……其词皆倚旧腔而别立新名,亦好奇之过也。《草堂词》选其《疏帘淡月》一篇,……余爱其《垂杨碧》一篇。”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12页。有《东泽绮语债》,存词44首。
先看其《疏帘淡月(寓《桂枝香》)·秋思》: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沉水。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箫吟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 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从前谙尽江湖味。听商歌、归兴千里。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
张辑好以篇末之语另立新题,从北宋贺铸《东山寓声乐府》来。贺铸“用旧调谱词,即摘取本词中语,易以新名。后《东泽绮语债》略同此例。”(吴梅《词学通论》) 吴梅:《词学通论》,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75页。这首词摘结拍“疏帘淡月”为题,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因为这四个字比较准确地概括了这首词的词风,特别是其中的“疏”“淡”二字。词中融景入情,清疏淡远,仿佛被淡淡的秋月清洗一过,淡雅而不秾艳。又好像被稀疏的竹帘梳理过,清疏而又朦胧,似有若无,似无却有,别是一番境界。具白石之清空幽韵,却摆落其清刚峭拔,有自家风味。
以“南徐多景楼作”为题的《月上瓜州(寓乌夜啼)》,风格又自不同:
江头又见新秋。几多愁。塞草连天何处、是神州。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惟有渔竿明月、上瓜州。
“多景楼”是南宋词人最喜歌咏的题材之一,每当作者登楼便使得爱国激情油然而生,名篇佳作所在多有,如前面讲到陆游、杨炎正、程珌的《水调歌头》、陈亮的《念奴娇》、岳珂的《祝英台近》等。他们所作多为长调,而张辑却在短短36字内抒发了爱国统一的壮志豪情,苍凉悲壮,这与辛派词人风格为近。
还有些作品是明显学习豪放词风的,如“乙未冬别冯可久”为题的《貂裘换酒(寓贺新郎)》:
笛唤春风起。向湖边、腊前折柳,问君何意。孤负梅花立晴昼,一舸凄凉雪底。但小阁、琴棋而已。佳客清朝留不住,为康庐、只在家窗里。湓浦去,两程耳。 草堂旧日谈经地。更从容、南山北水,庾楼重倚。万卷心胸几今古,牛斗多年紫气。正江上、风寒如此。且趁霜天鲈鱼好,把貂裘、换酒长安市。明夜去,月千里。
词写壮志难伸,报国无门之叹。“万卷心胸几今古,牛斗多年紫气”,从文武皆无所用一直到南宋王朝的文恬武嬉,词人的感慨深沉悲怆。“江上风寒”已不只是季节的寒凉,而是把时代的风寒和个人心理上的风寒交织到一起去了。此词雄奇健劲、俊爽豪逸,与东泽婉约之作大不相同。张辑词虽不多,但风格并不单调。似此之作尚有《淮甸春(寓念奴娇)·丙申岁游高沙访淮海事迹》《如此江山(寓齐天乐)》以及《满江红·题马蹄山壁》等。《沁园春》一首,实际是自我画像,有助于了解作者的个性。长序叙述了“十年之间”“江湖之号凡四迁”的过程,是研究张辑词的重要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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