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东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一千年后,人们隐约还能知道王弗这个名字完全是靠苏东坡的大名,以及这首词的功劳——一个被苏东坡如此情真意切地长久怀念的女人,该是多么幸福,我们都这么想。于是她便成了一个符号,因为她的丈夫太耀眼了,她的感情,她的聪慧,全部消失在千年间的悼亡佳话里。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句词几乎人人会诵,用语极其简单,却没有人读着不悲从中来的。这些年我很想你,我知道你也很想我,只是我们永隔阴阳。这样的感情也许没有单相思那么凄惨,那么惹人辛酸,却更加令人悲恸。
再浓厚的感情也抵不过命运的作弄,然而,尽管命运如此作弄你我,十年之后我依旧如此想念你,而我也知道,你也是如此想念我。这种笃定足以让我们笑对一切沧海桑田——这是一份连死神也无法摧毁的情感。而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我知道你爱我多深。
不思量,自难忘。
还用得着想吗?有一种感情早已混合着血液留在了身体里,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次呼吸都有你的影子,哪怕举手投足,一动一静之间。这样的感情一生只有一次。是的,他后来娶了别的女人,是的,他后来也爱过她们,但是请你相信,那样一次年轻时候的爱情,从十八岁到二十九岁的爱情,最纯洁最不设防的爱情,一生真的只有一次而已。
只有那么一个王弗,爱着他不是因为他是鼎鼎有名的苏东坡,而只是因为他们在情窦初开的懵懂时分遇见了。她爱他的才华,心疼他的傻气,担心他的莽撞。这样的爱是最真实的,就像他们是平凡烟火中最普通的一对夫妻似的。
后人说起王弗总好像是她占了苏东坡的便宜似的,嫁给苏东坡是无上的荣耀似的。
其实当年,并不是这样的。
两情相悦,执子之手。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遇上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原本只是最简单的相遇。有人说,一个男人最该珍惜的便是少年时遇见的女子,因为彼时他一无所有,是人生中最低迷的时候,而女子的此时则是这一生中最耀眼的年华。而当男人被岁月渐渐磨砺出光华来的时候,女人最光彩的容颜早已凋零。
即使聪明机灵文采斐然如苏东坡,又当如何?还不是大志未展,前途未卜?
史料上说王弗是苏东坡的贤内助,那可不是一句虚言。苏轼曾经在墓志铭上也记载过类似的事情。男人情商低点儿也很正常,不如女人心细如发。在结交朋友上,王弗给苏轼把关审查,断定过不可靠的人后来果然被证明不可靠。这让苏轼很是钦佩和感念,我猜想,旷达奔放如苏轼,对于杂七杂八的人情世故必然是深不谙其道的。满腹郁郁不平之气也在所难免。心高气傲加上脾气倔、不知变通,也就注定了苏轼一辈子仕途多舛,可惜王弗去世早,若是一直健在,苏轼是否可避免这许多宦海浮沉、大起大落呢?
当然这些都是也许了。唯一货真价实的是,苏轼对她是又敬又爱又依赖的。婚姻专家都说,男人是儿子,男人是父亲,男人是朋友。在人生的第一次相遇上,我们很欣慰地看见,苏轼最完整的一面确确实实留给了王弗。
我曾经看过一个著名歌手的访谈,他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女朋友,那个时候他们很穷。某一年生日的时候他的女朋友节衣缩食地给他买了一个CD机,音色算不上顶好,但他很满足,感动得不行,当时觉得她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女人。那个CD机他一直保存着没舍得丢,听众都笑了,将它当做一段忆苦思甜的逸事来听。但是我看见那个歌手在回忆的时候,眼神变得异常温柔起来。也许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那个CD机播放出来的音乐是世上最动人的,可惜已经没人相信了。
人们习惯了他的优秀,忘记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世上的知己有很多种,因为人本身也有很多面。仰慕你的优点,并能跟你一起谈人生谈理想的人固然算得上知己,但是知道你的袜子到底有多臭,知道你爱吃辣不吃葱的人是否比知己更令人难以割舍呢?而王弗是两者的结合。
所以苏轼在十年后,再一次梦见了她,“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话语在重逢的时候都显得多余,因为他们没什么可聊的,需要互相倾诉思念么?彼此的思念,彼此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无须多说,像真理一样客观,连证明都不需要了。
梦中匆匆一见,深知此后经年。
在这样辛酸而幸福的时刻,他们唯有流着眼泪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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