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摧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大宋是历代文人们最向往的朝代之一，有江南绮丽的繁华与浮艳，有倚红偎翠，柳岸断桥，有雕梁画栋，瓦肆勾栏。这个被诗词书画包围着的充满神秘婉约气息的朝代，想起来就让人无限神往。

是的，一个人如果把目光偶尔放逐于宋朝的岁月，那种清风杨柳、飞燕穿帘的幽婉画境、那种类似纤云弄巧、柳絮飞花的飘渺诗意，那种秋水横波、寒月昏鸦般的回肠荡气，会无形中将他熏染得心魂摇荡。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便是这样令人无限怀想的好句子。第一次读到就觉得美得无以复加。这宋朝的清秋、月色、杨柳、寒蝉、长亭，好似一帧清寂旷远的工笔风景画。让一个人的身与心似乎都随了一叶轻舟，漂流到一条宋代的陌生河流上。

这是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柳永第四次落第后，决意外出漫游。近千年前的一个黄昏，汴梁城外，骤雨初歇。一场深秋急雨洗去了白日的溽热与风尘。雨后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氤氲迷蒙中的斜阳如梦，橙色的光芒投射在杨柳边的长亭外，落叶萧萧，芳草寂寂。

彼时，天地间弥漫着清秋的气息，原野里，苍茫的北风吹过落叶萧然的大地，山瘦水寒，清浅的溪流倒映着树木光秃的树桠，还有一方澄澈如洗的天空。秋日夕阳的余晖从遥远的天际缓缓而来，漫过光秃的树丛，斜照在蔓草萋萋的古亭边，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况味与萧萧离愁别绪。密密枝叶间，蝉声如频密的雨点倏忽而来。

此时，白衣浪子柳永正在与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子依依惜别。浓得化不开的离情别绪，像精致的宋瓷，美好、轻脆，让人心疼得只怕一松手，就会支离破碎。

他可以抛弃浮名，流连市井，却在骨子里无法割舍一点点短暂的温情，哪怕只是青楼女子的盈盈一笑。于是他宁愿醉在这里，任女子纤纤手指端着酒杯，他却只是笑，望着女子笑。这笑，却让女子疼痛般的怜惜。

她知道注定留不住他。他是一个远走四方的浪子。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快乐时光如沙漏般，流得太急太快。于是她把每天当作诀别来过，“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一次爱个够。绝望的爱里，却不曾有丝毫的保留。这一次的幽会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此后也许会相隔天涯，更可能此生再难相见。

而现在，他终于要走了。或许，将来当她在那些宴饮歌舞间轻敲着檀板，再次吟唱柳郎的词，眼前会满是他牵马登舟的身影，直到唱得梨花带雨，唱得眼酸心痛，声泪俱下。是的，自己会想念这个男人的，然而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是的，他也是。

两个人明明心里藏着千言万语，却只是执手相对，无语凝噎。黄昏时分的长亭显得昏昧不清，余晖将他们身影长长地投射到地上。

晚风不时吹过，远行的少年心头流淌着如水的莫名忧伤。她是他心底的一道伤，爱到深处便是不敢触碰。有时候连想都不敢想，一想起便有眼泪要落下。

一叶兰舟里，月色如雪，桨声清越，离别时恋人的泪与吻痕还残留在脸上。

风吹过，波光点点，水色空灵，今夜，船儿要将我载向何方呢？恋人何年又能相见呢？一丝惆怅潜入心底，思念如野草般疯长。

眼前只见得江天苍茫，月色如霜。趁着这月色，且斟一杯满满的相思酒。在桨声月影里醉意朦胧，远行的书生沉沉入梦。

耳畔，只听得船家一声声的桨声欸乃。这书生却沉醉在一场甜蜜而忧伤的梦里。佳人的倩影和笑涡出现在他的梦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清澈的笑声在波光桨影叠闪梦回。

你看，她醉颜微酡，款款凝笑，或小斋明瑟，张灯围坐，与他飞殇醉月；或行云流水，长袖善舞，博他粲然一笑；或殷勤探问，香鬓厮磨，与他泪约三生。春野里，绿草摇摇，繁花盛开，佳人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寂静的山谷，她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河畔，随波招摇……

待到拂晓时分，他在一阵清寒的晨风中醒来，眼前却只剩有空茫月色，稀疏杨柳，还有那远处苍凉的草树山影。身处陌生的风景里，小舟在蜿蜒的河道上穿行。清晓的风吹来了远方田野与河流那种湿润的芬芳，一轮凄凉的残月垂至天际。

故都的蝉声呢？暮色中的长亭呢？还有伊人无语凝噎的深情呢？都远去了，恍同隔世。唯有两岸的杨柳枝条在清风中摇曳着忧伤的气息。

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柳永茫然不知归途。晚唐诗人许浑《谢亭送别》有云：“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那种失落和迷茫庶几近之。

人生就像是一场没有际涯的旅行。这些年，柳永常常就这样静静地行走在离别的途中，从一个远方至另一个远方，从一个驿站至另一个驿站，如一枚秋叶不停飘零在异乡苍茫的土地上。其实，离别对于柳永来说，注定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而是一种命中注定的生存状态。种种缘由，使他不能平静彻底地安顿生命和灵魂。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柳永笔下的这个画面，象征了世间最美好的古典爱情。

一个深秋的季节，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河畔，去送别或等待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天色空濛，清凉的秋风涤荡原野，吹动起他们的衣衫，小小渡口停驻着一叶兰舟。在摇曳生姿的兰叶间，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将要与爱人长久分离，他们彼此泪流满面，秋风呜咽。

终于，那一叶兰舟悠然远去，飘荡在遥远苍茫的云水之间。唯留下爱人独自在渡头怅然远望，伫立的身影如一幅孤独的剪影。“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送别，总是这样既充满了诗意，又令人惆怅。这样的情境，对于心灵是一种甜蜜而又忧伤的刺激，说不出，道不明，有些美感，又有些痛感。

这首《雨霖铃》被称为宋金十大名曲之一，也堪称是柳永词的代表作。每每吟读，眼前就会浮现一幅画面：沧浪之中，一叶孤舟，舟中有人吟唱着“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载着满心的酸楚和才情，杳然隐入天际……

词中的那位女子，也许就是美丽娴雅的虫娘吧。由相识到相惜，由相惜到相爱，他付出了真情，爱到了骨子里。这种爱如烈酒，一旦入口便是满嘴的辛辣，醉到深处就是痛了，痛到深处只能忘记。在醉醉醒醒间，成了他内心难言的凄凉与心伤。

世上有一种花叫作情花，妖娆地盛开。若不小心噙它入口，第一口甜蜜芬芳，再嚼却苦涩难忍。情花入口，若心里还存在一丝的情愁，便痛彻肺腑，人人都绕之远行，畏之若虎。独柳七不然，茕茕孑立，触目风景皆是黯然心伤和噬骨疼痛。在深深的爱意中，在深情的离别中，一首千古名词《雨霖铃》也就此诞生。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一夜虽是孤寂不能成寐，眼前却全然是异乡的风景。他又要上路了。

蘅皋向晚舣轻航。卸云帆、水驿鱼乡。当暮天、霁色如晴昼，江练静、皎月飞光。那堪听、远村羌管，引离人断肠。此际浪萍风梗，度岁茫茫。

堪伤。朝欢暮散，被多情、赋与凄凉。别来最苦，襟袖依约，尚有余香。算得伊、鸳衾凤枕，夜永争不思量。牵情处，惟有临歧，一句难忘。

——《彩云归》

天色已晚，载着远行人的轻舟向长满香草的岸边靠拢。在鱼米之乡的水路驿站，放下白色风帆。面对将暮的天空，明朗天色如同晴朗的白昼，江水澄静如绸练，皎月飞洒点点银辉。忽然从那遥远的村落传来悠悠羌笛声，引动离人心中的依依乡愁，令人断肠。

此时才感到自己就如同水中之萍、风中之梗，过着漂荡不定的生活。一年年过去，思绪纷繁而苍茫。

朝欢暮散的伤感给多情人带来了无限烦恼和凄凉。离别之后，襟袖间隐约还有残余的芳香。料想你此时一定坐在床头，面对漫漫长夜，同我一样思念着对方。动情处，唯有赠别之辞句句难忘。

这首词中，寥寥数语便描绘出一幅清丽幽旷、令人沉醉的夜景。在清朗的夜色中，皎洁月光的照射下，平静的江水宛如一条白色的绸带，散发着明亮的光彩。月光水色上下辉映，潋滟无际。轻舟独泊，让柳永孤独一人置身于如此空旷阔大的境界中，定会感到宇宙空间之大和人自身之渺小。一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也不由得在心底升起，使人茫然、伤感。

夜深人静之时，远方村庄飘来阵阵的羌笛声。羌笛之声乃凄切之声，所传达的也是一种凄切之情。而词人又置身于一片茫茫苍苍的空阔之中，耳所闻、目所睹都使人生出凄清、悲凉之感，更何况是如柳永这样常年漂泊、饱受离别之苦的人。“度岁茫茫”四字写尽了美好年华在迷茫中蹉跎消逝的痛苦。

“朝欢暮散”是曾经的欢场生涯，“凄凉”是如今孤旅天涯的处境，“多情”则是人生痛苦的根源，正所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所以柳永不禁长叹一声：“别来最苦”。临别之际，他们心中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又无从说起，无法说尽，终于只化作临分别时的那句叮咛。

“牵情处，惟有临歧，一句难忘。”这个离别时的特定情境，一句深心温存的叮咛，已深深刻印在柳永的心中。每每回想起来，就格外令人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