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寒食雨(选一)》反映谪居的痛苦经历诗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寒食雨(选一)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己。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②, 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③。
君门深九重④,坟墓在万里⑤。
也拟哭途穷⑥,死灰吹不起⑦。

【注释】

① 寒食:节令名,在农历清明前一或二日。宗懔《荆楚岁时记》:“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 相传春秋时晋国的介之推辅佐重耳(即晋文公)回国后,逃隐山中。重耳烧山逼他出来,介之推抱树不出,被火烧死。重耳为悼念他,禁止在这一天点火煮饭,只吃冷食。以后相沿成俗,叫做寒食禁火。 此诗原作共二首,这里选第二首。

② 寒菜:原特指冬季之菜,此处系泛指。

③ 乌衔纸:乌鸦衔取坟前烧剩的纸钱。 但见:一作“但感”。

④ 君门:指朝廷。宋玉《九辩》:“君之门兮九重。”

⑤ 坟墓:指祖坟,代家乡。

⑥ 途穷:陷入穷途末路。 《晋书·阮籍传》: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

⑦ 死灰句:既指自己的处境,又指自己的心情。《史记·韩长孺传》:“安国坐法抵罪,蒙(县名)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又杜甫《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

【评析】

苏轼在黄州的四年,度过了一段十分艰难困苦的生活。他不仅精神上受到巨大的压抑,心境十分悲凉,而且经济上也穷困潦倒,生活十分窘迫。在他描写黄州生活的诗篇中,有一些就是反映这种苦难和辛酸的经历的。这些诗多用五言古体,写得情真语苦,催人泪下。其中元丰五年三月作的《寒食雨》二首之二,就是这些诗中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一篇。

这首诗共十二句,每四句为一段。第一段,通过写户外的江水和雨势,来表现自己居所的荒凉:“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这里的“小屋”,指的是苏轼在黄州城南临皋亭的居所——南堂。有人把它说成是定惠院,这是不对的。因为苏轼元丰三年二月一日到达黄州,寓居定惠院,但同年五月二十九日即迁居临皋亭南堂定居,至作《寒食雨》时,离开定惠院已近两年,故“小屋”云云,不可能指定惠院。又,长江在黄州城西南流过,定惠院在黄州城东南,并不临江;而临皋亭则在黄州城南朝宗门外,长江岸边。《东坡志林》载:“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作者在《南堂五首》中所述“南堂独有西南向,卧看千帆落浅溪”、“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等,都与此诗中的描写相吻合。所以“小屋”所指,应为临皋亭南堂无疑。

正因为南堂地处长江岸边,所以当春汛到来、江水猛涨、江面突然变得格外宽阔时,作者便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好象滚滚的长江之水,马上就要涌入自己的屋中似的。从“春江欲入户”这五个字中,我们可以想象江流是怎样浩荡而来,波涛是怎样奔腾而至,但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出这些,而是把这种视觉上的印象,准确地转化为一种心理感受,从而把江水的汹涌气势十分生动地表现出来了。纪昀说此诗“起五字有神”(《纪评苏诗》卷二十一),“神”也就在于此。

窗外是绵绵的春雨。据作者在同题的第一首诗中说:“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可知淫雨已经两月不止。在这寒冷的春雨里,江岸上的“小屋”显得是那么冷落、孤独,在起伏江涛的拍击之下,蒙蒙细雨的笼罩之中,这座小屋简直就像一叶小小的渔舟,在水天之间漂摇不定。这个比喻,形象而且含蓄,它有力地渲染了“小屋”所处环境的荒凉萧瑟,同时促使我们去想象诗人在此中的生活境遇。汪师韩说,“起四句乃先极荒凉之境,移村落小景以作官舍,情况大可想矣。”(《苏诗选评笺释》卷三)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诗人的生活境遇究竟是怎样的呢?接下来的四句,诗人便通过两个细节,对自己的生活状况作了真实的描写:“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前面两句,是写斋厨索然。空荡荡的厨房里,只有些粗劣的饭菜;破灶中烧着被雨淋湿的芦苇,火自然不旺,还冒着青烟……这一幕图景,是诗人在黄州的困顿生活的非常真实的缩影。苏轼贬落黄州后,先寓居定惠寺,“随僧蔬食”(《与王定国书》);家眷到来后,“人口不少,私甚忧之”(《答秦少游书》),“俸入所得,随手辄尽”、“债负山积”(《与章惇书》),过着“空床敛败絮,破灶郁生薪”(《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先生年来穷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蜜酒歌》)的艰难生活。在无可奈何之中,只得“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与秦太虚书》)……从这些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所说的“空庖”“寒菜”、“破灶”“湿苇”等等,决不是文学作品中的夸张之辞,而是他痛苦生活的真实的概括和记录。作者写下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一个特写镜头,可是它所展示的,却是诗人整个苦难辛酸的生活!

在这艰难困苦的日子里,诗人的情绪有时也十分地低落。他在黄州“不得签书公事”,没有公务;又因“语言之间,人情难测”(《与滕达道书》),不敢与人多交往;甚至不敢多作诗文,唯恐“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答濠州陈章朝请》)。这种精神上的压抑,是比物质生活的痛苦更难忍受的。他不得不常常“深自闭塞”(《答李端叔书》),也曾因此而忘却了窗外的岁月。“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直到看见乌鸦衔着坟前烧剩的纸钱,矍然地飞舞着,他才恍然醒悟到已经到了清明扫墓的时节,而自己却把寒食禁火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了。这个细节,从另一个角度,揭示出诗人的更深一层的痛苦——这就是他精神上所遭受的磨难。我们可以想象,诗人是在怎样一种苦闷压抑的精神状态中,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以至忘记了身边的岁月。如果说,物质生活上的艰难困苦最终还是可以忍受的话,那么,这种精神上的残酷的折磨,确实使诗人的痛苦达到了极点。

正因为如此,此诗的结尾四句,便成为长歌之哭,成为尽情倾泻痛苦感情的悲愤的呼喊:“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君门九重,是指因贬谪而远离朝廷;坟墓万里,是说因宦游而远离家乡。诗人一生,虽“奋励有当世志”,但此时此刻,却既不能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又不能退居故里,守先人坟墓。正所谓报国无路,退隐无门;进退失据,陷入了穷途。这是多么惨痛悲哀的事情!

看着人们扫墓时烧化纸钱的余灰被雨水淋湿而熄灭,诗人联想到了自己眼前的处境,沉痛地说出了“死灰吹不起”这样的话。杜甫的《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中,有“贤非梦傅野,隐类凿颜坏。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四句,是为苏轼所本。千百年来,多少窜逐江湖的贤者在饱经忧患之后,万念俱冷、心如死灰。而今天,诗人自己不也正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吗?“死灰”一句,带着无限凄怆,喊出了自己在苦难命运中的沉痛和悲哀,情真语苦,具有极大的震憾人心的力量。所谓“诗到真处,不嫌其迫,不妨于尽”(卢世㴶评杜诗语),正可用作此处的恰当的评语。

《寒食雨》这首诗,是苏诗中较为特殊的一篇。它一改苏诗乐观旷达的基调,辞情悲苦,哀怨呼号,似非出于苏集者。对此,我们应当怎样看呢?

首先,我们认为作者的感情是真实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当一个人在肉体和精神上经受巨大痛苦时,他完全有权力挣扎呐喊,这正是作者内心感情的一个真实的侧面。苏轼并不是一个盲目的乐天派,更不是一个抛弃了人生欲望的“圣人”,他也有血有肉,有着和人们一样的欢乐、悲哀和痛苦。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懂得,他的乐观旷达、“随遇而安”,其实是在苦难中的支撑奋斗、是在逆境中的不懈拼搏;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的坚定乐观的生活姿态具有怎样的意义和价值。

同时,我们也要指出:在苏轼黄州诗作中,像《寒食雨》这样的作品毕竟极少,并不代表作者思想感情的主流。到了后来的岭海时期,这类作品就更加少见了。

这首诗在艺术上相当成功。黄庭坚在苏轼此墨迹后有跋云:“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评价极高。通观全诗,我们觉得它有以下几个显著的特点:

首先,此诗非常注意以象表意,注意思想感情的形象化。作者显然对于诗意作了刻苦的锻炼,使感情极大地浓缩,融入几个精心结撰的画面中。如用“春江欲入户”、“小屋如渔舟”这两个画面来表现自己居所的荒凉;用“破灶烧湿苇”和“但见乌衔纸”这两个画面来分别表现自己物质生活上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全诗结尾,作者的满腔悲愤的呼喊,也同样是用“死灰吹不起”这样一个形象的画面表达出来的。可以说,作者的感情,完全融化在艺术形象之中,这就大大加强了此诗抒情的感人力量。在“以议论为诗”的宋代,此诗却能够写得“不涉理路”、形象鲜明,风格更接近于唐诗,这大概便是黄山谷说“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的重要原因。

另外,此诗题为《寒食雨》,诗中的每一句都能扣准这个题目,使之成为一条鲜明的线索,把全诗有机地组织在一起。这是此诗的又一个重要特点。如开头“春江欲入户”一句,即暗应寒食节令:因为寒食节在农历的二、三月间,正是春汛到来之季;春江猛涨,才有“欲入户”之忧。下面“雨势”一句,则明点寒食气候:长江两岸,清明苦雨是突出的特点,故言“雨势来不已”。这两句一暗一明,紧扣题目,使此诗一开始便不枝不蔓。

中间四句,围绕“寒食”落笔。前两句从反面设疑,它让人们思考,为什么在“禁火”的日子里,作者还在“煮”和“烧”?后两句则从正面作出了回答,点明了“寒食”二字。四句诗反复跌宕、迂曲回旋,真要把“寒食”二字写尽了。

结尾四句诗,也都处处与题目紧密相关:因是清明扫墓时节,才有“坟墓在万里”的联想;因为满天蒙蒙细雨,才有“死灰吹不起”的悲叹。因物生情、语带双关,既使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荡气迴肠,又将全诗完整地归结到“寒食雨”三字上来。这种艺术上的造诣,确实达到了“精绝”的地步。

此诗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即全诗结构上的虚实变化、疏密有间,颇有类唐律处。如起首四句,是为“叠景”,而“春江欲入户”写景近切,“蒙蒙水云里”则写景空远;“小屋如渔舟”一句,于阔大中见细小。这些地方,都极富变化。又如中间四句,前二句写眼前所见,后二句写心中所想;前者写物质生活的艰难,后者写精神生活的痛苦,一象一意,一实一虚,无所偏用。这些手法的运用,是造成此诗意境丰富、摇曳多姿的重要原因。黄庭坚说此诗“犹恐太白有未到处”,也许就是指的这一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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