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秀”:
句秀,骨秀,神秀
王国维的“句秀”“骨秀”“神秀”,分别是对温庭筠、韦庄、李煜三人之词的评价。在比较中见异同、见差距,是王国维常用的撰述思路。无论是温庭筠、韦庄,还是李煜,都有各自的名篇、名句,这是王国维可以将三人相提并论的前提所在。按照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中所说的“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秀以卓绝为巧”,这三人的确称得上“秀”。“句秀”“骨秀”“神秀”呈递进之势,句秀胜在形式、表象,骨秀胜在实质、本真,神秀则是神韵、气象之胜。句秀、骨秀已属不易,神秀就愈发难能可贵了。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
温庭筠,字飞卿,诗词俱佳,以词着称,被誉为花间词派鼻祖。他是第一位专注于“倚声填词”的诗人,其词多写花间月下、闺情绮怨,词风绮艳香软,对五代以后词的大发展起了很强的推动作用。
词与音乐、舞蹈完美结合才能更加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温庭筠精通音律,他的词天然便具有韵律感,使读者读来朗朗上口,同时,炼字的精巧也使语言更加唯美。温词常采用鸳鸯、鹧鸪等雌雄双栖的鸟类与美人雍容富丽的独居生活相结合,极具语言艺术。以其名作《菩萨蛮》为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的词描摹极为细腻,但多为静态,似乎格外专注于那一瞬间的美感。这首《菩萨蛮》亦如此。绘着山水景致的屏风曲折地摆放在窗前,透过清晨的缕缕阳光照射出斑驳的影子。一般来讲,生活在封建家庭中的女人是不可以睡懒觉的,可词中的这位美人却“懒起画娥眉”,可见是独居。再看房间内的“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可见这位美人家中的经济条件是不错的。一句“鬓云欲度香腮雪”,温庭筠将嗅觉与视觉效果相结合,以此来表现美人的动态之美。“香”,用嗅觉感受形容美人的脂粉之美,“腮雪”则写尽了美人的肌肤之美,一个“度”字又将静态美完美地转变为动态美。“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一方面表达了美人独居的境况,描绘了虽然富贵却孤独的氛围,另一方面又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去揣摩美人的心理。一个“弄”字用的极为巧妙,细腻地表现了梳妆的自然与娴熟。尽管被独居的孤独与寂寞包围,尽管美丽的容颜无人欣赏,但她仍然对自己的生活充满热情,于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温庭筠的词表面上富丽浓艳,通过描写雍容华贵的美人却生活在寂寥中,表达了自身孤独苦闷的内心感受。
韦端己之词,骨秀也
韦庄,字端己,与温庭筠同样是诗词俱佳的,在唐末诗坛上有着重要地位。他前逢黄巢农民大起义,后遇藩镇割据大混战,自称“平生志业匡尧舜”,他诗作反映了唐末动荡的社会现实,表达了对战乱中人民所遭受苦难的同情。韦庄诗格的代表作是长篇叙事诗《秦妇吟》。诗中通过一位从长安逃难出来的女子即“秦妇”的叙说,正面描写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称帝建国,与唐军反复争夺长安以及最后城中被围绝粮的情形。他一方面痛恨起义军的暴行,另一方面对统治阶级的仓皇失措和腐败无能大力谴责。它选择典型的情节和场面,运用铺叙而有层次的手法,来反映重大历史事件的复杂矛盾,布局谨严,脉络分明,标志着中国诗歌叙事艺术的发展。
韦庄与温庭筠又同是花间词派中成就较高的词人,与温庭筠并称温韦。温、韦词在内容上差别并不大,主要围绕着是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等,但温词主要是供歌伎演唱的歌词,创作个性不鲜明;韦词则更注重抒发作者的情感的,在风格上也不像温词那样浓艳华美,善于用清新流畅的白描来表达真挚、深沉的情感。
对于王国维“骨秀”的评价,叶嘉莹解释说:“端己词之所谓‘骨秀’,则当是指其本质上的内容情意真挚之美而言,至于辞藻,一方面则端己词但以本色自然为美,绝不同于飞卿词之藻绘修饰,故称之为‘情深语秀’而以‘弦上黄莺语’拟之,不过端己之以情意真挚之本质取胜者,虽曰‘骨秀’,然而其情意却又不免过于落实。”就像人体结构一样,“骨秀”就是支撑文章的本质,“句秀”就相当于附着在骨架上的填充物,而“神秀”则是精神内核。
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李煜,字重光,是一个失败的统治者,却是一个成功的词人。李煜词学成就极高,在唐后期的词坛享有盛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叶嘉莹又对王国维的说法做了更具体解读:“至于李后主词则其眼界之大,感慨之深,以及气象至广远,有时竟然可以不为其所写之现实情意所局限。而有着以经神之生动飞扬涵盖一切之意,故曰:‘神秀’也。所以按照《人间词话》的例证来看,则所谓‘句秀’当是指词句藻饰之美。所谓‘骨秀’是指情意本质之美。而所谓‘神秀’则实指精神之飞扬足以超越现实而涵盖一切的一种美。”
以他的名篇《乌夜啼》为例: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首词是李煜亡国后被囚禁的期间所作,作为一代君王,亡国自然是人生中最大的伤痛,而且无法与人倾诉。他“无言独上西楼”,看到挂在夜空中的新月,无限的感伤更深一层。亡国后的囚禁生活屈辱而惶恐,心中对故土的思念更深,由此引发无限的悲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离愁欲断还连,欲理却找不到头绪,犹如一团乱麻,心中五味杂陈。整首词无比喻、不雕饰,将一个“愁”字表达得淋漓尽致。
李煜之词既有温、韦之“秀”,又有创新与发展,只用简单的词句就能令读者对词人的情感感同身受,而又不失品质与意蕴,这样的境界温、韦是比不了的。“句秀”“骨秀”和“神秀”,三者层层递进,境界逐步深入,各有所长,但“神秀”的艺术境界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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