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才醉翁欧阳公——读欧阳修词
中国历史上在文坛、政坛同样取得巨大成就的人不多,欧阳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奇才巨子。他二十三岁进士及第,之后辗转在地方和京城当官,或上或下,最高职位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至六十五岁退休,历尽官场风风雨雨。
欧阳公是一位少见的文坛奇才。从青年时期就成为北宋中前期古文运动的旗手,与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等人力推古文运动的发展,自己的政论和散文被时人奉为楷模。他与“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宋祁合着《新唐书》,又独自编着《新五代史》,在“二十四史”中欧阳公着作竟有两部,这在史家足可骄傲。欧阳公的《六一诗话》在文学批评史上也是一绝,开创了“诗话”这一新体裁,为后世的诗歌理论发展提供了一种简便灵活的样式。欧公的诗词,特别是词对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欧阳公退休之后回到了他倾心向往的颍州(今安徽阜阳)西湖边养老,这里虽然不似杭州西湖,但却特别吸引他。他以老诗人特有的爱心和激情,写了一组联章体词《采桑子》共十三阕,其中前十阕像赞美梦中情人一样从不同的角度赞美西湖山水风光。后三阕抒发身世感慨,其中一阕云: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这是欧阳公晚年很有代表性的一阕词,词中上片回顾大半生官场生涯,下片表达出任岁月无情,我仍然心怀慷慨的乐观情绪。欧阳公是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出身贫寒。二十七岁任京官时,刚好碰上时任开封府知府的范仲淹与宰相吕夷简的政治主张相反,后人把范称为新派,吕称为旧派。这场新旧冲突的结果是范仲淹第三次被贬外任,当时大胆为范仲淹鸣不平的年轻官员欧阳修及其好友余靖、尹洙也同时受牵连,被贬出京城,这是欧阳修第一次亲身尝试到官场的险恶。五年后,范仲淹官升至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他打算把欧阳修提拔为身边的书记官,欧阳公说:昔日为您鸣不平,那是为朝廷公事,绝不是为你我之间的个人私利,因此“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后来欧阳修被任命为谏官。品级不高,只是七品,但他很看重这个职位,自认为谏官虽然位卑,但却与宰相一般,在朝堂之上,皇帝说可,他可以说不可,皇帝说不可,他可以说可。是唯一能和皇帝争辩是非的人,宰相位尊,可以行其道,谏官位卑,可以行其言,他正确的言论被采纳了,他主张的德政自然也就被推行了。由于对谏官的职责有这样的认识,所以他对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民生等问题知无不言,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方案,其中很多内容与复出推行“庆历新政”的范仲淹等人的新政不谋而合。因此,当“庆历新政”失败,范仲淹等人被贬时,欧阳公也自己弹劾自己,请求罢官,于是被贬到滁州任知州,写出了着名的《醉翁亭记》。当他自号醉翁时,实际上对官场的残酷险恶已经有了很深的体验,他是借饮酒转移注意力,调整情绪,使身心保持轻松乐观状态。他曾经在《与尹师鲁书》中说:每每见到前世的一些名人说观点发议论时,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真像大义凛然的壮士;后来被贬到边远的穷乡僻壤,就变得悲悲切切怨声嗟叹,写出很多不堪穷愁的文字,心中的哀乐体验跟寻常的平庸之人没什么两样,就是大名鼎鼎的韩愈也不免如此。欧阳公劝人勿作“戚戚之文”,自己也绝无戚戚之态,虽在贬所,却是一位放浪形骸、自得其乐的长者,即便饮酒,即便放任心性,内心的关注点并不在酒,酒只是一个引子,一种介质,他借酒使自己全身心进入自然,体验山水树木、候虫时鸟之乐。
到了五十岁前后,欧阳修在仕途上进入了一生的鼎盛时期:封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拜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升任参知政事(副宰相),这十多年是他官场最顺利最得意的时期,也是他尽其言、尽其学、尽其行的大好机会。在上述《采桑子》词中,他用“月白风清”四个字概括了这段时间的顺利平稳,有所作为,尽情舒畅。
但是正如老子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欧阳修这段时间行使的巨大的行政权力得罪了很多人,树立了巨大的对立面,连当年情趣相投、从游唱和的王安石也弹劾他,反对者联合起来控告他,虽然事情在他的竭力抗争之下有了转机,神宗皇帝也好言安抚,但他对仕途有了更深的觉悟,意识到为学为官不同,做学问当直,做官当曲当和,并且自认为像他这样切直刚正的人不适于做官,于是坚决地再三求退,朝廷罢了他的副相,先后出任亳州、青州、蔡州知府。这段时间他一方面年老多病,受病痛折磨,体力不济,另一方面对王安石推行的新政不以为然,又被政敌不断批评,日子很难过,词中用“忧患凋零”四个字笼统概括。传达出词人对大半生的官场得失不想再去细究,无论是“月白风清”的顺境还是“忧患凋零”的逆境,对已经退休的欧阳公都已经不重要,甚至没有意义了。倒是“老来光阴速可惊”的生命体验让欧阳公感到大限将至,应该在自我个性舒展的阳光下充分享受生命的乐趣。
所以词人在下片表达出坚定的心迹:年岁不由人,白发如期而至也不是人的意志可以改变,但我坚持了一辈子的心迹、禀性、好恶、习惯决不改变,我还是把大酒杯斟满,把原来喜欢的旧曲子翻出来重新吟唱,找回年轻力壮时对酒当歌、慷慨激昂的豪情。
苏东坡是欧阳修的门生,在其门下受教十六年,二人政治观点和文人心性都很相投,欧阳公曾说:“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希望东坡扛起文坛领袖的旗帜。欧阳公退休到颍州养老,东坡还专门去拜望,师生欢宴颍州西湖之上,东坡有诗《陪欧阳公燕西湖》:“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欢会竟成永别,第二年欧阳公辞世,东坡作联吊祭:“上为天下恸,恸赤子无所仰庇;下以哭其私,虽不肖而承师教。”
欧阳公曾在扬州为官,在城边蜀冈上筑平山堂观景。多年后朋友刘原甫出守扬州,欧阳公填了一阕《朝中措》为刘送行: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刘原甫到扬州后把欧阳公手迹誊在平山堂墙壁上。东坡在欧阳公去世近十年之后,有一次途经扬州,再次到平山堂凭吊欧阳公,看到墙壁上欧阳公大作手迹,泪如泉涌,思绪万千。这是他第三次登平山堂,想到欧阳公当年的教诲与呵护,想想自己“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的宦海遭遇,乘着酒性,即席挥毫填《西江月》一阕怀想醉翁: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有当时在场者记其盛曰:“东坡题词时,‘红妆成轮,名士堵立,看其落笔置笔,一气呵成,目送万里,殆欲仙去尔’。”(《石门题跋》卷二)
欧阳公和坡仙两位大文豪的词作,眼界都很阔大,感慨都很深沉,都表达了一种旷达的人生态度,从古到今,文人就是用这种方法疗伤。
欧阳公在去世之前作《六一居士传》说明自己名号的由来:我当初贬滁州(今安徽省滁县),自号醉翁。到了年老体衰,退休回到颍州西湖边养老,又给自己取个“六一居士”的名号。有朋友好奇,询问“六一”是什么意思,我解释说:我家藏书一万卷,收集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朋友说,这才五一。我说还有一个老者潇洒于此五物之间,这不就是“六一”吗?朋友又问,我这样反复改变名号是不是要逃避什么,我说给自己取这些名号都只是自我取乐,没有别的意思。
这段自白写于欧阳公饱受宦海磨难之后,年迈体衰油尽灯枯之前,如此洒脱,这是常人无法企及的。
关于欧阳公学问的来由,东坡有一段转述,记录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发人深省,可供后辈为学者参阅:东坡云,有人问欧阳公为文之道,欧阳公曰:“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责,多作自能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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