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耕《录二叟语》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立春日,通天下郡邑,设土牛而磔之,谓之班春,所从来旧矣1。其说盖微见于《吕令》而详于《续汉礼议志》,大抵先王谨农事之遗意也2。成都大都会,自尹而下,茗、漕二使者之治所在焉3。将春前一日,有司具旗旄、金鼓、俳优、休儒、百伎之戏,迎所谓芒儿土牛以献于二使者,最后诣尹府,遂安于班春之所4。黎明,尹率椽属相与祠句芒,环中而鞭之三匝,退而纵民磔牛5。民讙哗攫攘,尽土乃已6。俗谓其土归置之耕蚕之器上,则茧孳而稼美7。故争得之,虽一丸不忍弃。岁率以为常8。
绍兴丙子余得观焉,见二叟立牛侧9。一叟抚牛而叹曰:“是孰象似汝?孰丹垩汝10?孰引群吏俎豆而罗拜汝11?方旗旄、金鼓、俳优、侏儒、百伎之戏,杂然而前陈,以导汝至此,而空一府之人以观汝也,不亦荣而甚可乐欤12?俄而梃者竞进,击者交下,而汝始碎首折骨矣!噪者、夺者、负者、趋者,而汝始荡为游尘,散为飘风矣13!呜呼,悲哉!今夫富贵之家,高明之门,倚势而怙宠,役物以自奉,嘘吸生风云,叱咤为雷霆,偃然自以为莫已若也,有不似兹牛之始至者乎14?及其权移而运去,大者殒身赤族,小者触刑抵罪,虽三尺孺子莫不闻而哀之,有不似兹牛之既磔者乎?吾悲夫祸福之无常,而庆吊之相蹑于府仰之间也15。吾又悲夫造物者之戏人胡为而至斯极也16!吾是以叹。”
一叟局局然笑曰:“子何言之陋邪17!是安从生?自土而为泥,自泥而为牛,土不知其为牛也;自牛而遭磔,磔而复为土,土示知其非牛也。彼既不知其为牛矣,则虽象似之,丹垩之,俎豆而罗拜之,与夫旗旄、金鼓、俳优、休儒、百伎之戏,迎而致之,空一府而观之,彼且何荣而何喜乎哉!彼既不和其非牛矣,则虽击之,碎之,败之,负之,彼且何惧而何戚乎哉18!牛固无所喜愠,而世之人方且认外物以为己有19。其未得也,挟术用数,以致其必来20;而其既去,则犹殚智竭力,以幸其少留也,可不为之大哀首21?其有愧于兹牛多矣!而造物者初何与焉?庄子曰:适来,时也;适去,顺也。安时而处顺,忧乐不能入也22。子何庸叹23 ?尝试以是观之孔24。 ”。
余竦然异其言,迫而问之:“若何为者也”25?二叟皆不告而去。余归而录之。蜀固多隐君子哉!
【注释】 1通:普。磔(zhe哲):分袭肢体。班春:颁布春令,即古代地方官督导农耕的政令。 2《吕令》:吕,指《吕氏春秋》;令,指《礼记·月令》。因《礼记·月令》又见于《吕氏春秋》十二纪,故称《吕令》。《续汉·礼议志》:即晋司马彪《续汉书·礼议志》(收入范晔《后汉书》中)。谨:敬重。 3尹:太守。茗:茶。这里指经管茶务的官吏。宋代曾置发运使掌管山泽财货之源,兼制茶、盐等事业。漕:水路转运。这时指漕司之官。宋置转运使掌管一路财赋调配和供应事务,因多为水运,故依其职别称都漕、漕臣等。 4春:立春。俳优:古代以乐舞作谐戏的艺人。侏儒:身才矮小的杂伎艺人。百伎:各种杂耍。芒儿:指句芒。相传为古代主管树木的官,后指木神。因木盛于春,故称木神为句芒。 5椽(yuan院)属:佐治的官吏。祠:春祭日祠。匝(za扎):环绕一周。 6攫攘(juerang决壤):争相夺取。 7孳(zi资):繁殖,滋生。这里有众多之意。 8率:遵循。 9绍兴丙子:绍兴二十六年(1156)。 10丹垩(e厄):丹,红色;垩,白色。此处泛指颜色,用作动词,即涂色装饰。11俎:置肉的几;豆:盛于肉一类食物的器皿。均为古代宴请、朝聘、祭祀用的礼器。此处用为动词,祭祀的意思。 12空:尽。 13梃者:拿着木棒的人。 14怙:持。嘘吸:呼吸。叱咤(chizha斥乍):发怒的声音。 15蹑:跟随。 16造物者:古代科学不发达,人们认为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在主宰和支配着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发展变化,它就是“造物者”。 17局局然:弯腰的样子。陋:狭隘,肤浅。 18戚:悲哀。 19愠:怨,怒。 20挟术用数:倚仗权术,施展阴谋。 21殚(dan丹):竭尽。 22与:同预,参预。“适来,时也;……忧乐不能入也”几句:出自《庄子·养生主》:“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意思为:“正该来的时候,老聃应时而生;正该去的时候,老聃顺理而死。安心适时而顺应变化,哀乐的情绪便不能侵入心中”(此用陈鼓应译文)。这里借以鼓吹与世无争,消极地看待世间事物的思想。 23庸:用。 24尝:试。25竦:肃敬。迫:接近。
【今译】 立春的那天,普天下郡邑,塑造土牛分割,叫做班春。这个习俗由来已久。关于它,《吕氏春秋》略有记载,而《续汉书·礼议志》的记载更为详细。大概是古代国王重视农业的“流风余韵”吧。成都是一个大城市,从太守以下至掌管茶务、漕运官吏的办公机构,都设在这里。立春的前一天,有关部门准备好旗帜、锣鼓、杂曲、滑稽戏、杂耍等,迎接句芒神和土牛,先献给管茶务、漕运的二位官员,最后到太守官府,就安置在班春的地方。天刚亮,太守率领所属官员,一起祭句芒神,绕土牛边打边走三周,然后离开,使老百姓分割土牛。老百姓喧笑闹嚷,争相夺取,把土牛分光才止。习俗认为,拿这样的土回去,放在耕种和养蚕的器具上,茧繁殖众多而禾稼丰收。因此老百姓争着要这土。虽然只剩下一个泥丸也舍不得丢弃。每年照常进行,成为一种习俗。
绍兴丙子年,我前去观看,见二老人站立土牛旁。一老人摸着牛,叹气说:“是谁塑造你的?谁抹的颜色?是谁带领众家官吏祭祀你,围着跪拜你?当旗帜、锣鼓、杂戏、滑稽戏、杂耍等杂然在你面前,引导你到这里,而一府的人都去看你的时候,你不是很光荣而又特别高兴吗?可是不一会儿,拿着棍棒的人争着上来,棍棒齐下,你就头破骨折了!于是,叫嚷的,抢夺的,抢走的,上前的,人们熙一熙攘攘,而你则毁坏成为游离的尘土,散为飘风了!唉,可悲啊!现在那些富贵的人家,有权势的人家,倚权势,恃受宠,锦衣玉食供自己享受,呼吸可以生风云,怒吼有如雷霆,安然自以为没有谁比得上自己的,与这土牛刚到班春的地方不是很相象吗?到了他们权力变动而“运气”失去的时候,罪大的身死族灭,小的犯刑判罪,虽然是三尺小孩,听了也无不为之悲哀。与这土牛的被分割不是很相象吗?我以为可悲的是,祸福没有一定,悲喜相倚,不过一俯一仰之间而已。我又认为可悲的是,主宰天地间一切事物的“造物者”,为什么要戏弄人到这种地步呢?我因此不胜感叹!”
一老人弯身大笑说:“您怎么说得这样浅陋呢!土牛是从哪里来的?由土而制成泥巴,由泥巴而成牛,土是不知道它是牛的呀!由牛而被分割,分割后又重复成土,土不知道它不是牛呀!它既然不知道自己是牛,那么虽然把它塑造成牛,再把它抹些颜色,祭祀和跪拜它。还用旗帜、锣鼓、杂戏、滑稽戏、杂耍等迎接导引到班春处所,一府的人都去观看它,它有什么光荣有什么高兴呢?它既然不知道自己不是牛,那么虽然打它,敲碎它,摧毁它,把它分解带走,它有什么害怕和悲哀的呢!土牛本来就没有什么喜,没有什么怒,但世上的人正在把外物据为己有。得不到的时候,倚仗权术,施展阴谋,把它弄到手;一经失去,却还要挖空心思,总希望它们在自己手中多停留一会儿,难道不大可悲哀吗?它们有愧于这土牛的不是很多吗?这与那主宰着天地间一切事物的‘造物者’,有什么关系呢?庄子说:‘适来,时也;适去,顺也。安时而处顺,忧乐不能入也。’意思是说,凡事要顺应自然。只有这样,忧伤喜乐才不能影响自己。您用不着叹气。请试用这种观点来观察来物吧。”
我听到这席话,肃然起敬。靠近他问道:“您是干什么的呢?”二位老人都不告而去。我回到家里,记下这些话。四川本来就多隐居的贤人啊!
【总案】 《战国策·齐策》中,曾记载苏代为劝阻孟尝君西入秦而讲的一个寓言故事:有土偶与木偶在淄水边谈话。木偶对土偶说:“您是西岸的土,把您制作成人,到了八月雨季,淄水涨至,您就坏了。”土偶说:“不能这样说。我本是西岸的土,被水毁坏又冲回到西岸罢了。而您本是桃木刻削成的,淄水冲涨来,您就不知道要漂流到哪儿去了。”本文受此寓言影响颇为明显。又,文中引用《庄子·养生主》:“适来,时也;适去,顺也。安时而处顺,忧乐不能入也”作为自己论点的根据,顺理成章,可谓恰到好处。对“班春”活动的描写,生动而具体,阅后能给人以“身历其境”之感。描写二位老人,一“抚牛而叹”,一“局局然笑”,形象生动,饶有兴味。作者在叙述“班春”这一习俗之后,通过二位老人的对话,发出“祸福无常,庆吊相蹑”;“富贵不可恃”的一大段议论,为全文主旨所在。作者把班春土牛的终始与富贵之家、高明之门的兴衰没落相比拟,认为是事理之必然。因而借助于庄子的“安时处顺”的思想,以求得解脱。反映了作者在激烈而复杂的社会矛盾面前无能为力的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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