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迹。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
当其下手风雨快, 笔所未到气已吞。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
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
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
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
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
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
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闲言。
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嘉祐二年(1057)进士。神宗时任祠部员外郎,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求外职,任杭州通判,后知密州、徐州、湖州。以作诗“讪谤朝廷”罪,贬谪黄州。哲宗时,任翰林学士,官至礼部尚书,后又贬谪惠州、儋州。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文风格雄健豪迈,善用比喻,艺术成就极高。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代影响深远。能书善画,擅长行书、楷书,与蔡襄、米芾、黄庭坚合称“四大家”;善画竹木、怪石,不求形似,宣泄胸臆,属文人写意一路。有《东坡七集》传世。存世书迹有《答谢民师论文帖》、 《前赤壁赋》等,画迹有《竹石图》、 《枯木怪石图》等。
王维、吴道子,是唐代两位著名画家。苏轼看到了凤翔府普门、开元寺里王、吴两位的壁画,因而写诗题咏,论述他们的画艺。据施宿《东坡先生年谱》记载,这首诗作于嘉祐六年(1061),苏轼正在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任上。
王维,其生平事迹,见王维《崔兴宗写真咏》赏析。吴道子,唐代画家。玄宗召入禁中,改名道玄,字道子,河南阳翟(今河南禹县)人。历任瑕丘尉、宁王友。供奉翰林时授内教博士。年未及冠,穷丹青之妙。他早年作画,行笔细密,有六朝遗风。后来,改变了这种用笔特点, “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 圆润折算,方圆凹凸” (米芾《画史》),线型加粗加厚,下笔快疾、雄劲,能很好地表现出物体的“高侧深斜、卷摺飘带之势”,被人誉为“吴带当风”。他善人物、佛像、鬼神、禽兽、山水、台殿,在各处佛寺作壁画三百余处, “冠绝于世,国朝第一” (《唐朝名画录》)。朱景玄列“神品上”,仅他一人。
一首诗既要评论两位画家的画艺,便需有分有合,开阖得宜。本诗前六句,总叙王、吴两人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普门、开元,两寺名,均在凤翔府(今陕西凤翔)。普门寺在凤翔城东门外,开元寺在城内北街。两寺内有吴道子画佛像。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迹”,意谓开元寺有王维画,据《大清一统志》记载,凤翔府开元寺东壁有王维画墨竹两丛。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二句意谓唐代画家中,没有人再能和王、吴两人相比。以上六句诗合评王、吴二人的画。
自“道子实雄放”以下,各以十句诗分写吴画和王画。前十句形容吴道子画艺。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这些诗句,生动地形容吴道子想象的大胆,行笔的神速,气势的雄迈,与评画理论家的意见完全一致。如朱景玄说他: “施笔绝纵,皆磊落逸势。” (《唐朝名画录》)张彦远说他用笔时“数尺飞动”、 “力健有余”(《历代名画记》),米芾说他“行笔磊落”(《画史》),正因为吴道子作画意存笔先,笔势奇纵,气势雄放,所以苏轼会写出“笔所未到气已吞”这样的惊人诗句。这句诗阐述了“气在笔先”的画学理论。气,气概声势,是存乎文学艺术作品中的神气、活力,构成作品艺术魅力的要素。 “气在笔先”是“意存笔先”理论的重要发展,唐代画论家张彦远已经重视这个问题,他说: “(吴道子)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饮酣。……是知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历代名画记》) “亭亭双林间”以下六句,描绘并称颂吴道子所画的释迦牟尼佛在婆罗树下说法、涅槃的壁画。 “双林”,指两株婆罗树。 “彩晕”,释迦牟尼佛头上的光轮。“扶桑”,古代神话中的树名, 日出之处,以喻太阳。 “暾” (tun),初升的太阳。释迦牟尼佛头上的光轮,犹如初升的太阳。 “至人”,指释迦牟尼佛。 “寂灭”,佛家语,即“涅槃”之意,超脱世间、入于不生不灭的境地,实即俗家所谓的“死亡”。“蛮君鬼伯”,指各方的天王和鬼神。据僧佑《释迦谱》卷四《释迦双树般涅槃记》记载,释迦牟尼佛涅槃时, “一亿恒河沙贪色鬼魅,百亿恒河沙天诸婇女,千亿恒河沙地诸鬼王,十万亿恒河沙诸天王及四天王等”,纷纷前来。 “头如鼋”,伸头如鼋,形容蛮君鬼伯争先恐后听法的神态。吴道玄所画的这幅壁画,在凤翔府开元寺里,宋邵博曾亲眼见过,并加以描述: “凤翔府开元寺大殿九间,后壁吴道玄画, 自佛始生、修行、说法至灭度,山林、宫室、人物、禽兽数千万种,极古今天下之妙。如佛灭度,比丘众躃踊哭泣,皆若不自胜者,虽飞鸟走兽之属,亦作号顿之状。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时,略无哀戚之容。岂以其能尽死生之致者欤?” (《邵氏闻见后录》)在这一诗段里,诗人着力摹写吴道子的壁画,赞美他的画艺,不遗余力,极意形容,为结尾处表达扬王抑吴的作诗本意蓄势。
“摩诘本诗老”以下十句,形容王维的画艺。摩诘,王维的字,他擅长写诗,人称“诗佛”,他的诗人气质,他的诗歌风貌,有如佩带在身上的香草薜芷、芳荪,馥郁馨香,清秀绝伦。 “佩芷袭芳荪”,化用屈原《
离骚》 “扈江离与薜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和谢灵运《入彭蠡湖口》: “挹露馥芳荪”句意。王维的画,就像诗一样清秀敦厚,苏轼正是强调了王维“画如其诗”的美学特征。 “祗园弟子”以下六句,才扣合到开元寺壁的画面上。 “祗(qi)园弟子”,指佛门弟子,相传释迦牟尼曾在祗园精舍宣扬佛法二十余年。 “鹤骨”, 比喻画中人物清癯。画上的佛家弟子形容清癯, “心如死灰”,语见《
庄子·齐物论》: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四句诗描绘了画上的墨竹。 《名胜记》载: “王右丞画竹两丛,交柯乱叶,飞动若舞,在开元寺东塔。”苏轼喜画墨竹,实启蒙于摩诘,后来与文与可交游后,画技日进。王文诰说:“公(指苏轼)画竹实始于摩诘” (《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观本诗,可知王氏言之成理,也言之有据。
诗的最后一段,再用六句合评王、吴画,总收全诗。全诗合而分、分而合,回环应接,各段句数匀称,艺术结构相当完整。结尾前二句,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遥应开端前二句,专评吴画,用“虽”、 “犹”两个虚词一转折,表达了苏轼扬王抑吴的态度。结尾中间二句“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遥应开端中二句,专评王画。 “象外”,是唐代画论中的术语,与“形似”相对,指绘画形象的内在精神,如朱景玄评王宰“画山水树石,出于象外”(《唐朝名画录》)。翮(he),鸟翎的茎,以局部代全体,指称鸟。仙翮,即是仙鸟。这二句诗,以仙鸟飞离笼子,比喻绘画突破“形似”的笼樊,达到神似的境界。诗句明显地表达出诗人评论画家的倾向性,诗题中两位诗人的排列次序,也表现了同样的倾向。有了上述二层诗意的比照,才使“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二句诗的出现,形成水到渠成之势。敛衽, 整理衣襟,表示恭敬。闲言,异议。结尾处六句诗,与开端六句,虽说同样是评论王、吴两人画,然而,诗人在这里突出王维画,总收合评中有所侧重,在齐整的艺术结构中,见出变化。
这首
题画诗与传统的画论有出入。唐朱景玄将吴道子列为“神品上”,王维列为“妙品上” (《唐朝名画录》),宋邵博说吴道子是“画圣” (《邵氏闻见后录》)。 而东坡却特别推崇王维。他的这种艺术见解,有人不以为然,苏辙在和诗中则说二人“各自胜绝无彼此”,纪昀说“摩诘、道子画品,未易低昂。” (《批点苏文忠公集》);也有人赞成
苏轼的说法,如董其昌认为东坡此论是“知言” (《画禅室随笔》),王文诰说东坡对于摩诰“不但咏之、论之,并已摹之、绘之。”(《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那苏轼为什么要瓣香摩诘呢?宋代是诗画艺术大融合的时代,当代的文艺家比较重视探讨诗画艺术的关系。苏轼受了时代风尚的熏陶,认真地探讨并精彩地论述了诗与画的共同性与差异性,他从诗画融通这个艺术追求的高度,认识到了
王维诗画的美学价值,他深刻地指出: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王维确能运诗思入画境,气韵高清,颇多创格,开创南宗画派,后代士大夫作画,多瓣香摩诘。王文诰说: “吴、王之学,实自此分支,其后荆、关、董、巨皆宗王,不宗吴也。”“道元虽画圣,与文人气息不通;摩诘非画圣, 与文人气息通。” (《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苏轼正是宋代文人画家的代表,所以他在本诗里推崇王维画,表述了自己的诗画融通的美学思想,提出了品评诗画艺术的审美标准,对后代诗画艺术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