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诗歌·两汉诗歌·《古诗十九首》(选五)·庭中有奇树》鉴赏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手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这一首同《涉江采芙蓉》一诗相似,全篇均为八句,都是《古诗十九首》中最短的诗篇。它的内容则与前边《
行行重行行》一样,都属于“思妇辞”,是怀人的思念之作,专写思妇忆远心情的。
诗人成诗的思路是:先从庭树开花说起,再说折芳寄远,又说路遥道阻难致,最后却说此微物不足贵,只是因为别久念深,未能自己罢了。
这八句古诗,如果将它改写成现代新诗,就是——
庭院中长着一棵佳树,
春来了,
嫩芽都变成了绿叶,
满树盛开着美丽的鲜花。
攀援着枝条,
摘下了鲜花;
把这可贵的花儿,
送给那遥远的人哪!
可是哟,
久久地、痴痴地执花在手呵,
任凭馨香充溢衣袖和襟怀,
终因路遥山隔无法送达!
其实啊,
这区区微物算不得什么奇葩!
如何以此奉献给你呢?
无法送达,那就算了吧!
只不过,
彼此隔别天涯,
实在太久、太久了,
实在哟,太——久——了啊!
这首古诗作如此语译,其中几个关键词语务须补充说明。
奇树——犹言美树、嘉树。奇,本有“佳美”之义。屈骚《九章·橘颂》就有“后来嘉树,橘俫服兮”之句;蔡质《汉官典职》中也说到:“宫中种佳木奇树。”其实,佳木、嘉树、奇树,义同,均指珍贵之树木。
华、荣——华,同“花”;荣,也是“华”,即“花”。华与荣的含义,本来是有区别的:华,系指木本之花;荣,是草本之花。但古人实际用起来并不严格。比如《礼记·月令》中,就有“鞠(菊)有黄华”和“木堇荣”的话。在这里,华、荣并用,而且正好相反,这仅仅为了避免重复,并无意义上的区别。
盈怀袖——充满于衣服的襟袖之间,表示怀藏已多时。馨,即香气。《左传》声伯《梦歌》有云:“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说明其语有所本。
莫致之——莫,无人,或没有人;致,送诣、送达;之,代所思念的人。意思说,路途远阻而无人为之送达。有些注本,致之,释为“送到”,非也。这句诗,也是有所本的:《诗经》之《卫风·竹竿》就有:“岂不尔思,远莫致之”的诗句。
何足贡——有的版本,“贡”作“贵”。贡者,献也。朱自清认为用“贡”比“贵”佳。虽然“何足贡”与“何足贵”,都含有“物轻人重”之意,但“贡”的语气较为委婉,而“贵”,都是“直落落的失望”,口气重而直,缺乏含蓄。
别经时——是说别离已经历了很久时间了。
* * * *
这是一首文字浅显,诗意畅晓,主旨明白的抒情诗。在这八句中,要算最后两句,所含蕴的意思最为深曲。古今之诗论者,认为“别经时的感慨,是全诗用意的归宿。”(马茂元语),是“点晴之笔”、“诗眼”所在。
为什么呢?
首先,从此诗的写法讲起
这首诗用的是“顺序叙写法”,即由树到叶,由叶到花,由花及人,顺此一路写来,层层深入,中经急转,最后点题。诗人之所以这样写,是由于古代妇女经常被禁锢在寂寞的幽闺之中,与外界几乎隔绝,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她们无时无刻不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度过。在此唯一能引起她们的思潮波澜的,只有时序的推移和季节的更换。“四季相思曲”等民歌,正好是这种心态的产物。因而,此诗就从“庭中奇树”写起,对于一个常居深闺的女子来说,只有“庭中”的“奇树”,才跟她朝夕相处,几成知交。面对“奇树”,看着它长出绿叶,并从“绿叶”到“发华滋”,从“发华滋”又到“攀条”,更从“攀条”到“折其荣”,一步步顺序道来。这既是记述了“奇树”的生长发育过程,又是描绘了“思妇”思潮起伏的线索。正如清代诗论家朱筠所说——
因人而感物,由物而说到人。……因意中有人,然后感到树。盖人之相别,却在树未发华之前; 睹此华滋,岂能漠然?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因物而思绪百端矣。
( 《古诗十九首说》)
近人朱自清对此说得更深切:“……诗里历叙奇树的生长,为了暗示这种心境,不提苦而苦处就藏在那似乎不相干的奇树的花叶枝条里,所谓‘浅貌深衷’。”
再看,诗尾的“急转”,有何深意
在前边,诗歌对奇树的发展进程,以及“折芳难致”等等,都作出了细密而全面的刻划,其目的是为了表现思妇在别离岁月中“念远”的深切心情。你看,这年轻思妇,“久久地痴痴地执花在手,任它香满怀袖而无可奈何”(朱自清语)。欲送而无法送达的那种神态,不正是“思念深切”的具体诠释。
诗人就是在一种美盛的氛围下,来了一个猝然不及防的“急转”:此物何足贡! 真是“一语振出感别”,令人不能不为之一怔! 清人张庚曾经对此作过极好的点评:
通篇上就 “奇树” 一意写到底,中间却有千回百折,而妙在由“树” 而 “条”、而 “荣”、而 “馨香”,层层写来,以见美盛,而以一语反振出 “感别” 便住,不更赘一语,正如山之蜿蟺逶辶里而来,至江以峭壁截住,格局笔力,千古无两。
( 《古诗十九首解》)
花,本来可贵,奇树之花,当更为可贵;而恋人折“奇芳”寄给“远人”,应当说十分可贵。可是,正当人们感叹这事“十分难能可贵”之际,诗尾却来个“此物何足贡”! 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正反映了“思妇”思潮的急烈变化。有了这个变化,就能更强烈地托出主人公之思念之切,拎出思妇的“百结愁肠”。
这首具有明快格调的“思妇辞”,正因为有了这个“千回百折”的最后急转,才有力地突出了题旨,既惊又喜地结束了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