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诗词·隋唐诗歌·杜甫·望岳》鉴赏
杜甫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 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 决眥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赴洛阳应进士考试,落第而归。于是,北游齐、赵(今鲁、豫、冀一带)。此诗为其漫游山东之途中所作,属于早期作品。它是杜集中开卷第二篇。
杜集中题《望岳》者,有诗三首,分咏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本篇为咏东岳泰山之作。现在流行的新注本或旧注本都说:因未登上泰山,而是“近岳而望”,故题称“望岳”。这些年来,有人提出异议(如一九八四年四期《文学评论》的许永璋《说杜诗〈望岳〉》),认为:这首诗是“登岳而望”,而后二首(即南岳、西岳)才是“向岳而望”。看来,不无道理。最近(一九九三年三月前后),《光明日报》还为这首诗展开了讨论,其焦点是采取何种视角来看泰山? 已发表几篇针锋相对的文章。因此,我们读这首诗时,也不妨加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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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是诗人登临泰山而望所得的感受,描绘出一幅苍茫开阔的“泰山景色图”。全诗用了四层笔墨来写意着色,且都是从“望”字(即揽胜)着笔的。请看——
首联:以“远望”,写泰山之色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岱宗,泰山之别称,也是尊称,意即为五岳之长;“宗”,有为人所归往之意。“夫”,此为语助。
这是诗人遥望之词,也即立于泰山之上遥看远景:
泰山呵? 怎么样呢?它呀,自齐到鲁,苍翠峰峦延绵不绝。换言之,挺拔卓立的泰山,可以在齐鲁以外也看到它那苍翠的峰峦。
这是通过诗人远望遥想而描摹了东岳的山色:青——苍翠之色。这里为什么说是在“遥想描摹”呢? 因为虽然登上泰山最高峰,可以远望,但以齐鲁之辽阔,终不能尽收眼底,故云“远望而遥想”。
颔联:以“近望”,写泰山之势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这是说,大自然把天地间的一切神奇秀美,都聚集到了泰山,因而特别高峻壮丽。高耸入云的泰山,使山南山北明暗判然,西南迎阳者早晓,西北背阴者即昏。这里的昏晓,是指黄昏与清晨。
诗人通过近望细观,得出的印象是:东岳之山势真奇伟;峻峰矗霄“割昏晓”。
颈联:以“凝望”,写泰山之景
荡胸生曾云,决眥入归鸟。
曾云,即层云,曾、层通假。是说山中云气缭绕,有如叠浪层波,使人心胸为之开敞激荡。放眼凝视远方,疾飞着返回故林的“归鸟”,尽收入诗人眼底。
这里决眥一词,争议较多,特作补释。此有三说:一是说“凝视”;二是“疾飞貌”,征引《集韵》说:“决,疾貌。”;三是睁大眼睛远看。我在此用了“凝视说”。因为,决,裂开、张开;眥(zì自),眼眶,是“眦”的异体字。决眥,即张开眼睛。但当它是“眺望远方”时,决不是“大睁双目”,而是“凝眸”、注目、盯视或凝睇。至于“大睁双目”者,那是一种惊怒之状。此其一也。其二、从律诗规律上看,这一联的出句与对句的词性和词组类别应当相对,即上句的“荡胸”的动宾词组对下句的“决眥”动宾词组,此联方能成立。因此,解为“疾飞貌”,似乎不妥。
通过决眥凝视,呈现于人们眼前的泰山美景是:层云绕碧峰,归鸟返乔林。
尾联:以“极望”,写泰山之情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会当,犹言“终当”、“合当”。凌,登、升。绝顶,即最高峰,泰山之绝顶,就是“丈人峰”。
这最后两句诗是说:
将来登上泰山的最高峰,极目远望,群山都将显得低矮渺小。末句语本《孟子·尽心上》:“登泰山而小天下。”
这里以遐想作结,既写了泰山之情,也明了诗人之志。诗歌是通过极目环视周遭丛山而得的效果。它既摹拟了泰山踞高临下、俯视众山的雄姿和怀抱,也暗示了诗人高瞻远瞩、俯视下一代的气魄和抱负。
为什么最后一联,诗人要从实写改为虚拟呢?
主要是由于诗人虽然登临了泰山的日观峰,但这只是“登峰”而未“造极”,还没有到达泰山的最高峰,即绝顶——丈人峰。因此,才有尾联的“会当”之句。
《望岳》这首五律,就是通过上述这“四望”而纵笔疾描,勾画了泰山的群峰耸峙、大气磅礴之恢宏气氛;点染了泰山碧翠苍郁、归鸟投林的秀丽景色;展示了泰山“一览众山小”的旷达胸襟;同时,也通过这“四望”,表达了诗人热爱祖国山河和对自己前程充满信心的情怀。这样,诗歌就呈现了一种色彩斑烂、境界壮阔、情调健挺和积极向上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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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这首诗,名为五律,其实格律并不严整,平仄未谐之处不少,宛如一首讲究对仗的“古风”。但是,此诗气骨峥嵘,体势雄浑,确是一首超越齐梁的佳作,很值得玩味。
此诗有一个争讼未决的疑难问题,值得说说。这就是,写此诗的“立足点”在哪里?也即“近岳而望”呢?还是“登岳而望”?或者兼而有之?对此,古今有四说——
一是“神游说”。王嗣奭《杜臆》认为:“‘荡胸’句状襟怀之浩荡;‘决眥’句状眼界之开阔;公身在岳麓而神游岳顶,所云‘一览众山水’者,已冥搜而得之矣,非必再登绝顶也。”
二是“写意说”。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云:“此望东岳而作也。诗用四层写意: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近望之势,三联细望之景,四联极望之情。上六(句)实叙,下二(句)虚摹。”
三是“写实说”,即今人许永璋所持的主张,即诗人登山实写。
此外,还有刘凌的“多视角之说”(详见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五日《光明日报》)。
现在,我采取的是“写实说”,即“登岳而望”,其依据有三:
第一、作品本身提供的内证如:首联所写的汪洋山色,空旷眼界,只能是登高远眺时才能显出这种完美境界。如若仅仅徘徊山麓,如何能俯视齐鲁?
次联的“钟神秀”、“割昏晓”,如果你不入“神秀”荟萃之处,“钟”字如何道得出;如不亲临“阴阳”分界点,“割”字怎么想得到? 可见只有亲临日观峰见到奇景后才可写出。
三联的“生”和“入”二字,都表示了亲自感受的动态捕捉,决非从岳麓遥望所能“冥搜而得之”的。这里的“生”字,将“胸”和“曾云”接连了起来,表现了诗人步步登升的情状;“入”字,则把“眥”与“归鸟”连在一起,更说明游人定然立足于山上,才可以说鸟从山外归山,映入了游人之“眥”。否则,立于山脚下,游人同归鸟是同一方向,那末,“入”字就无以着落。
末联,所以用“虚摹”写法,是因为诗人当时只登上了日观峰,而未“凌绝顶”——即没登上泰山最高点丈人峰。诗人当时游兴方酣,原欲“更上一层楼”,以便“穷千里目”的,可是,天色将暮(众鸟已归山),不得不把“临绝顶”作为一种预期达到的心愿,以虚拟方式来写“一览众山”了。
第二,从杜集中可以找到外证如:诗人于开元末年曾经登上泰山日观峰。这里有他的诗《又登后园山脚》作证。其中有句云:“我昔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入荒。”
第三,为什么注家历来都说“近(向)岳而望”呢主要原因有三:①不察泰山之“绝顶”是丈人峰,而误认为日观峰。据《唐六典》记载:“泰山周一百六十里,高四十余里,群峰得名者尽多,而丈人峰在山顶,特立群峰之表”。且诗中确也有虚拟成分,如尾联。②没有注意到现实主义诗人与浪漫主义诗人在用词上的区别。杜甫创作态度十分严肃,“实写”与“虚拟”界限分明。他常用“安得”词,以别虚实。如“安得广厦千万间”、“安得壮士挽天河”等,不下数十处之多。浪漫主义作者、如屈原等,常常不标明为“虚构”。③受诗题的迷惑。杜诗有三首《望岳》。其中过华山和衡山,都由于赶路紧急而未登山,确系遥望而已。对此,使注者不辨,就把同题的三首一律对待了。如
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也有类似情况。同题有二首,七绝的那首,是早晨从山下往上看;而五古这首,则是向晚从山上往下看。但注者不加细察,都当作于香炉峰上远望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