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鸿祚
西风已是难听,如何又著芭蕉雨?泠泠暗起,澌澌渐紧,萧萧忽住。候馆疏碪,高城断鼓,和成凄楚。想亭皋木落,洞庭波远,浑不见,愁来处。 此际频惊倦旅,夜初长,归程梦阻。砌蛩自叹,边鸿自唳,剪灯谁语?莫更伤心,可怜秋到,无声更苦。满寒江剩有,黄芦万顷,卷离魂去。
这首词写一个羁旅中人的悲秋之情。上片仿欧阳修《秋声赋》笔法,写各种凄楚的秋声。入手先写西风和秋雨,以“已是”、“又著”组成一个表递进关系的复句,复以“如何”反问,以强烈语气表达“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不堪和痛苦。“西风难听”浸润着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仿佛那呜呜鸣声是一片鬼哭狼嚎。其实西风与东风一样都是因空气流动而成,纵有缓疾之别,却无难听、好听之分。只因西风夹裹着凄厉、肃杀、严寒,给大自然带来的是萧条,人们触景伤怀,悲从中来,在移情作用之下,便不免觉得西风“难听”了。“芭蕉雨”,即指秋雨。芭蕉叶阔,雨落其上,滴答有声,以动衬静,往往倍增寂寞,倍感凄凉。“泠泠”三句,具体刻画风雨之声。“泠泠”,风雨初起时的清脆之声。“澌澌”,风雨渐大时的凄厉之声。“萧萧”,风雨渐弱时的衰颓之声。连用三个不同形态的象声词,细致描摹了风雨从“暗起”到“渐紧”、“忽住”的全过程,意象飞动,情景历历,如闻似见。风雨声偃息了,一度被风雨声掩盖的其他各种秋声又飘进耳中。“候馆”,迎候宾客的馆舍,这里即指羁旅中人所居的旅舍。“疏碪”,稀疏的捣衣声。“碪”,通“砧”,承托捣衣的石块。古人缝制衣物前,要先将布帛放在砧上捣平。秋天是缝制冬衣的季节,因此捣衣声所在皆有,因其与寒冷相关着,故也成了一种令人闻之酸楚的秋声。“断鼓”,断续的鼓声。古代夜间击鼓报时,在凄寒的秋夜听来,也令人觉得分外凄凉。“候馆疏碪”在近侧,“高城断鼓”在远处,远近错杂,此呼彼应,声声相连。最后以“和成凄楚”一句总说,将砧声、鼓声、风声、雨声统统纳入了“凄楚”的主旋律。末四句,以“想”字宕开一层,从耳中所闻写到心中所想,将笔触延伸到漆黑广漠的郊野。“亭皋”,水边平地。《梁书·柳恽传》:“恽少工篇什。始为诗曰:‘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又屈原《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既闻秋声而愁,那么这愁来自何处呢?问苍茫四野,但见水边木叶,纷纷扬落,洞庭寒波,浩渺迷濛,竟了无答案。其实,在那一派木落波寒的萧条中,不是已经饱含着浓郁沉重的愁么?以含而不露、融情入景的手法,写出了愁情的郁积之深,弥漫之广,强化了对凄楚秋声的表现。
下片以“此际”二字承上启下,转入对羁旅中人寂寞愁情的铺写。“频惊”,谓风声、雨声、砧声、鼓声频频惊扰“倦旅”之人。旅游已倦,更添“频惊”,不堪之情溢于言表,与上片开头后先照应。既不堪其惊,归家之情自不免要油然而生。然而,“夜初长,归程梦阻”,竟连归梦也不能做得一个!在这漫长的秋夜,不能入寐,那寂寞便像一条毒蛇袭上了心头。“砌蛩自叹,边鸿自唳”,都只顾自悲自怜,有谁能理解羁旅中人的寂寞心情?剔亮了油灯,仍是四壁徒然,有谁能与之促膝共话、倾吐愁肠?那“砌蛩自叹,边鸿自唳”,或亦因“频惊”而起,但悲声痛语,岂不融入秋声,更添出几分凄楚?“砌蛩(qiong穷)”,台阶下的蟋蟀;“边鸿”,天际的飞鸿。一个“叹”在近侧,一个“唳”在远处,又是一番远近错杂,此呼彼应,声声相连!嗔怪到无知的生物头上,看似无理,实则通过变态心理的揭示,更为深刻地抒写了内心感受。“莫更”三句,再楔进一层。前面一路铺陈,把秋声写到闻不忍闻的地步,这里却突然打住,说羁旅中人不堪寂寞,如无秋声相伴,将更难度过这漫漫长夜。层层转折,步步递进,将凄楚愁情发抒得淋漓尽致。末三句,又将笔触延伸到漆黑广漠的郊野,盼望肃杀寒秋中仅剩的万顷黄芦将“离魂”卷去,以使自己得到解脱。借助波涛翻滚的万顷黄芦的物象,再次将愁情渲染到铺天盖地、弥漫遐迩的极致。上片以不见“愁来处”结,下片以盼“卷离魂去”收,一“来”一“去”,关合照应,颇具构思谨严之妙。
全词大笔勾勒,浓墨濡染,画出一幅声情并茂、气象阔大的悲秋图。悲秋离愁,纵横涵盖,浓郁沉重,而又与秋声丝丝入扣,息息相通,达到了“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王夫之《薑斋诗话》)的美学境界。由于情景妙合无垠,由于耳闻心感、远景近情的错落表现,因此虽不像欧阳修《秋声赋》那样选用比喻,却仍显得形象丰富,感慨深沉,浑厚绵邈,别具一格。鸿祚尝自谓“其情艳而苦,其感于物也郁而深”(《忆云词甲稿序》),又自谓“辞婉而情伤”(《丁稿序》),以此词观之,确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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