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杂剧·第四折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西厢记》鉴赏辞典·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杂剧·第四折

[末引仆骑马上,开]离了蒲东早三十里也。兀的前面是草桥,店里宿一宵,明日赶早行。这马百般儿不肯走:行色一鞭催去马,羁愁万斛引新诗。

【双调·新水令】望蒲东萧寺暮云遮,惨离情半林黄叶。马迟人意懒,风急雁行斜。离恨重叠,破题儿第一夜。


想着昨日受用,谁知今日凄凉?

【步步娇】昨夜个翠被香浓薰兰麝,欹珊枕把身躯儿趄。脸儿厮揾者,仔细端详,可憎的别。铺云鬓玉梳斜,恰便似半吐初生月。


早到也,店小二哥那里?〔小二哥上,云〕官人,俺这头房里下。〔末云〕琴童接了马者!点上灯,我诸般不要吃,则要睡些儿。〔仆云〕小人也辛苦,待歇息也。

〔在床前打铺做睡科〕〔末云〕今夜甚睡得到我眼里来也!

【落梅风】旅馆欹单枕,秋蛩鸣四野,助人愁的是纸窗儿风裂。乍孤眠被儿薄又怯,冷清清几时温热!


〔末睡科〕〔旦上,云〕长亭畔别了张生,好生放不下。老夫人和梅香都睡了,我私奔出城,赶上和他同去。

【乔木查】走荒郊旷野,把不住心娇怯,喘吁吁难将两气接。疾忙赶上者,打草惊蛇。

【搅筝琶】他把我心肠扯,因此不避路途赊。瞒过俺能拘管的夫人,稳住俺厮齐攒的侍妾。想着他临上马痛伤嗟,哭得我也似痴呆。不是我心邪,自别离已后,到西日初斜,愁得来陡峻,瘦得来唓嗻。则离得半个日头,却早又宽掩过翠裙三四褶,谁曾经这般磨灭?

【锦上花】有限姻缘,方才宁贴;无奈功名,使人离缺。害不了的愁怀,恰才觉些;撇不下的相思,如今又也。

【幺篇】清霜净碧波,白露下黄叶。下下高高,道路凹折;四野风来,左右乱踅。我这里奔驰,他何处困歇?

【清江引】呆答孩店房儿里没话说,闷对如年夜。暮雨催寒蛩,晓风吹残月,今宵酒醒何处也?


〔旦云〕在这个店儿里,不免敲门。〔末云〕谁敲门哩?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且开门看咱,这早晚是谁?

【庆宣和】是人呵疾忙快分说,是鬼呵合速灭。〔旦云〕是我。老夫人睡了,想你去了呵,几时再得见,特来和你同去。〔末唱〕听说罢将香罗袖儿拽,却原来是姐姐、姐姐。难得小姐的心勤!

【乔牌儿】你是为人须为彻,将衣袂不藉。绣鞋儿被露水泥沾惹,脚心儿管踏破也。


〔旦云〕我为足下呵,顾不得迢递。〔旦唧唧了〕〔旦唱〕

【甜水令】想着你废寝忘餐,香消玉减,花开花谢,犹自觉争些;便枕冷衾寒,凤只鸾孤,月圆云遮,寻思来有甚伤嗟。

【折桂令】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休猜做瓶坠簪折。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外净一行扮卒子上,叫云]恰才见一女子渡河,不知那里去了?打起火把者,分明见他走在这店中去也。将出来!将出来![末云]却怎了?[旦云]你近后,我自开门对他说。

【水仙子】硬围着普救寺下锹钁,强当住咽喉仗剑钺。贼心肠馋眼脑天生得劣。[卒子云]你是谁家女子,夤夜渡河?[旦唱]休言语,靠后些!杜将军你知道他是英杰,觑一觑着你为了醯酱,指一指教你化做血。骑着匹白马来也。


[卒子抢旦下][末惊觉云]呀,原来却是梦里。且将门儿推开看。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上,残月犹明。“无端燕鹊高枝上,一枕鸳鸯梦不成。”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

【得胜令】惊觉我的是颤巍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


[仆云]天明也。咱早行一程儿,前面打火去。[末云]店小二哥,还你房钱,鞴了马者。

【鸳鸯煞】柳丝长咫尺情牵惹,水声幽仿佛人呜咽。斜月残灯,半明不灭。畅道是旧恨连绵,新愁郁结;别恨离愁,满肺腑难淘泻。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并下]

【络丝娘煞尾】都则为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


题目小红娘成好事老夫人问私情
正名短长亭斟别酒草桥店梦莺莺


《西厢记》这折“惊梦”之戏(又叫做“草桥惊梦”),古人大都评价很高;今人则颇有歧议。兹分述如下:

先说古人。诚如金圣叹所云:“旧时人读《西厢记》,至前十五章既尽,忽见其第十六章乃作‘惊梦’之文,便拍案叫绝,以为一篇大文,如此收束,正使烟波渺然无尽。”金氏说得虽很概括却嫌含糊。写有《红梨记》《一文钱》等戏曲史上名著的明代著名戏曲家兼评论家徐复祚就说得较肯切:“且《西厢》之妙,正在于‘草桥’一梦,似假疑真,乍离乍合,情尽而意无穷……。”对这折戏,从表现手法到情致风貌,都作了较中肯的评赞。还有值得重视的,是明代徐文长批点而标名《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的书,其中附录了《骆金乡与徐文长论〈草桥惊梦〉篇》的通信(参见蒋星煜《西厢记考证》第95页),信内载有颇为精湛的评析,如骆金乡说“草桥惊梦”有三种特色:“第一段如孤鸿别鹤,落寞凄怆”;“第二段如牛鬼蛇神,虚荒诞幻”;“第三段如梦蝶初回,晨鸡乍觉。不胜其惊、怨、悲、愁也”。以狂放狷介自许的徐文长,对骆金乡之论也恳切赞许,并热忱地写了回信。

再说现代人对这折戏的歧议。有人认为:“《西厢记》‘酬简’以后,有情人已成眷属,冲突已经解决,战斗目标已经达到,戏已经完了”,所以这“惊梦”之戏已无必要。这论点理所当然地受到人们的有力辩驳。在现代的戏剧论坛上,更多的则是对本折戏的热情赞赏。如:“‘惊梦’是一个美丽生动的想象,它同《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化蝶,同是人民对青年男女恋爱自由的颂赞”,它“显示着莺莺在个性上的解放”,“性格上的矛盾有了统一:开朗勇敢克制了羞涩端静,战胜了潜在的封建道德意识”;“‘惊梦’给当时被封建礼教、封建婚姻制度压迫下的妇女指出了一条道路——把梦境的想象实现!”有人在赞赏之余还“在‘惊梦’之后加上了莺莺的私奔”。这种紧接惊梦的“私奔”情节,在国内乃至国外均曾正式演出过。对此,人们又有争论。有人说,梦中私奔并不富有斗争意义,“梦醒后的悲剧并不能满足今天观众的要求”,“劳动人民是不喜欢这一套的”。(以上均见《元明清戏曲研究论文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究竟是以今人的好恶去取舍古人的作品,还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去科学地评鉴古人作品的长短得失?毋须赘述。

这折“惊梦”之戏,实分为旅途感怀、梦境抒情和觉后吟愁三大段。

一、旅途感怀

张生的开场白,简洁地交代了离别莺莺后的行程经过和将歇地点,随后故用一句“这马儿百般不肯走”,仿佛马儿也知依恋故土亲人而满怀悒郁离愁,从而借物喻人、以物象征,集中地勾勒了行程的凄凉之状,含蓄地点染了旅程中主人公的酸楚心情。随后吟诵了一联对偶句(大意):举鞭催马观看旅途的风景,含愁饮恨引发新诗来遣兴。——以此导入了对旅途感怀的具体描叙。

先叙所观之景:〔新水令〕旅途中频频回首,那莺莺所在的普救寺已被暮云遮蔽;沿路的枯树叶伴随离愁之人而纷纷飘飞;耳畔只有瑟瑟秋风呼啸而过,眼前只见畏寒的鸿雁队队南行。因为离恨重重,所以呵,马儿行步迟,人儿心意懒,……。曲终突出“破题儿第一夜”,这就由眼前的“行色”,自然地勾起未来的想象,因为日有所思则夜有所梦,也就为即将出现梦境而预示了信息。故而古人于此评曰:“此入梦之因也。”

景偕情出,情藉景生。作品接着通过[步步娇]曲词的演唱,描叙旅途寒夜之境,主人公念念不忘的是“昨夜个”跟心上人莺莺在一起软玉温馨的情爱生活,突出地描绘了莺莺的美好形象:云鬓斜插玉梳时,明媚秀丽的面庞正好象云端露出的半轮皓月。这皓月般皎洁的容貌,透露了张生潜意识中“欢欣之夜”的回顾,跟“破题儿第一夜”前后呼应,所以,古人于此评曰:“此入梦之缘也。”从而为进入梦境提供了戏剧逻辑。

由于“马迟人意懒”,“离恨”感“凄凉”,所以,张生一入客店,就自然而然地说道困倦欲睡。可是,王实甫深通戏剧的辩证法,偏又写张生不立即入睡,而是深深地叹息着“今夜甚睡得到我眼里来也”![落梅风]曲词演示了张生失眠中的环境与心境:寂寞的旅馆里别无所闻,只有“秋蛩(蟋蟀)”在断续地发出单调的鸣声,只有冷风吹着纸窗儿使人添愁增恨;孤身难眠呵薄被畏寒,……使旅途倦客更为委顿而提不起精神。(于是,这“孤鸿别鹤,落寞凄怆”的张生,也就身不由己地进入了梦乡。)

二、梦境抒情

进入梦境,以莺莺为主而莺、张对唱,两人意态缠绵而情词悠扬。在这似幻如真、亦悲亦喜的特殊意境中,将人物性格展现得更丰满、更动人。

[乔木查]曲词首先形象地展示了女主人公独自在荒郊旷野匆匆奔走的苦况:娇嫩的女性心理憋不住胆怯心慌,稚弱的女性身体被累得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这确是相府千金、闺阁弱秀莺莺小姐的真实写照。末句“打草惊蛇”云云,意思是赶快追上张生啊,不要惊动了别人。跟上折戏中莺莺的叛逆心理相联系,进而展示了莺莺勇敢、泼辣而又温柔、善良的美好个性,使人物性格的发展与深化,显得真切而自然。《董西厢》写莺莺带同红娘一起奔至张生旅店,却无红娘的任何活动。稍加比较,就可见以《西厢记》如此安排为妙。这样,更符合生活典型化和艺术集中性的要求,更便于突出主角莺莺的独特个性。

[搅筝琶]曲词,回叙了女主人公不畏艰险、不避路远而勇于奔走的原由:新婚绸缪、情浓意洽的恩爱夫妻难分难舍;亲人之念和相思之苦进而转化成一股热力,驱使自己本着有情有理的清醒意识,自觉地奋勇奔行,绝“不是我心邪”——绝不是我胡思乱想或心性歪邪!这里,剧作家舒展艺术笔触,由勾画人物外在形态,直至描绘人物心灵隐秘,都达到优美臻妙的境界。

明代的屠隆在《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的校订序言中说:“[搅筝琶]则混增五句。”他断句有误,实际上此曲按曲谱的字数定格只增加了四句,即“自别离已后,……瘦得来唓嗻。”万历初年金在衡的《西厢正讹》删掉了这四句。明代大曲家王骥德援引白朴在《梧桐雨》中亦破格地增加四句的例子,讥讽了金在衡等人拘泥格律是“小儿强作解事”;汇锦堂刻汤、李、徐三先生合评本《西厢记》和闵遇五校刻的《西厢会真传》,其[搅筝琶]都有此四句,并都有同样的眉批:“此曲比元调多‘自别离已后’以下四句,变体也”;清初戏曲家李玉《北词广正谱》对[搅筝琶]进而注明“此章亦句字不拘,可以增损”。(参见蒋星煜《西厢记考证》第112—113页)深通艺术规律的剧作家,敢于在必要处突破藩篱,以求更好地刻画形象;有识之士的剧评家,懂得“可以增损”的审美规则而予以首肯,可见,古人对上述四句能否并存的争论,对后人也有启发意义。

[锦上花]曲词,是梦境中莺莺抒情演唱的主题歌。特别是“无奈功名,使人离缺”的悲愤之音,更可谓整个梦境之歌的主旋律。它把儿女情长升华到反对传统观念的高度,使梦境“相思”的内蕴,具有鄙弃庸俗势利的高洁精神,使莺、张这对“有情人”迸发出民主的思想火花,从而让观众在悲悒氛围中感受到铮铮有力的启悟和鼓舞。

[幺篇]与[清江引]等曲词,进一步渲染了痛别后两人各自在落寞凄怆中的相思之苦,语言上虽与前面有些重复,而感情气氛却更浓烈。

由于莺莺的敲门声惊醒了忧思恍惚的张生,张生于睡意朦胧中以[庆宣和]唱道:“是人呵……,是鬼呵……”;中间交织着莺莺诉说来由的道白。这种曲白相生、有机组合的形式,强化了舞台的戏剧情味,增添了梦境的幽幻气息。

[乔牌儿]以质朴恳挚的语言,轻快流畅的节奏,将抽象概括与形象描绘结合起来,生动地表达了张生对莺莺的感激之情。跟刚才[乔木查]曲词相对应,使莺莺执着于爱情而不畏艰辛的勇敢形象更为鲜明,并合情入理地引发出莺莺下面两曲的演唱。

莺莺先以[甜水令]铺写相思之苦,以至“香消玉减”(面容消瘦、身心憔悴);旋接又来个转折与递升:虽然“香消玉减”,却还“犹自觉争些”(一作“犹自较争些”。意即自己还觉得不够;还自感差些——还不算太痛苦);即使衾寒人单、落寞独处,想来也没什么可嗟叹的;(潜台词是:还有更痛苦的在后头!)进而为下一曲“人生最苦(是)离别”巧作垫衬。

[折桂令]曲词是这折戏最堪称赏的最佳曲词。开头一句“想人生最苦离别”,深沉悲切地揭示了这场缠绵梦境的个中真谛;紧接着以自诉自己不畏千里关山之遥远艰险而独自跋涉,既鲜明地申足了离别之苦的具体内涵,又生动地展示了莺莺不畏艰苦的挚情和勇敢。随后却又反宕一下,“似这般割肚牵肠(喻离别之苦难以忍受),倒不如义断恩绝”,仿佛因离别太苦而对爱情有所悔恨似的;但真正的命意却不是悔恨,而是为了再反衬下面的内心激情:决不肯拆散咱这恩爱夫妻!——“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喻好夫妻暂时被强行分离,犹如花被摧残、月被云遮),休猜做瓶坠簪折(不要以为好夫妻就彻底破裂)!”言下之意是:张生呵,你对咱们美好婚姻要坚定信心!因为我“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几句掷地作金石之声的豪爽语言,生动有力地展现出莺莺不图虚名、不慕富贵、忠于爱情、生死不渝的美好品性和思想光辉,使崔张的自由爱情和自主婚姻,摆脱了才子佳人离愁别绪的老调,荡涤了市俗社会“夫荣妻贵”的封建尘垢,吹响了背弃传统观念、斥黜门阀婚姻的战斗号角。显然,这场“梦境抒情”戏的风貌格调,远非骆金乡“牛鬼蛇神,虚荒诞幻”所能概括得了。曲词不事雕饰,不假渲染;浅语如珠,流转自然;几曾转折反衬,益显顿挫之美。

有了方才莺莺闪射出战斗火花的勇敢表演,随即刻画莺莺英姿飒爽地威慑强徒、智退贼卒,这番舞台形象就显得生发自然、推进合理,且能使观众在谐调的戏剧节奏中感到耳目一新,顿增兴味。金圣叹在“卒子”上场追寻莺莺时,硬将剧情改篡为张生叫“小姐,你靠后些,我自与他说话”,并让“莺莺”下场回避。他不知这样改既不符合张生迂拙拘谨的秉性,又不能体现莺莺勇作抗争的神貌;而且,金圣叹还作茧自缚,他写张生一见卒子首先就是“惊”惧的表现,继而又是“却怎生了也”的思葸之态,如此懦弱书生,如何能智勇双全地喝退贼兵?金圣叹在本折中又妄言什么“北曲从无两人互唱之例”,而将若干原为莺莺在场上面对观众的唱曲,硬改为张生从幕后听来的“内唱”之音,实在是他不懂艺术该突破藩篱而勇于创新的可笑之举。

三、觉后吟愁

张生“惊觉”后,痛感“一枕鸳鸯梦不成”。以“鸳鸯”代指性爱,显得含蓄、优美而有情致;并因此而自然地引发出情切切、意绵绵的吟咏。他所演唱的〔雁儿落〕〔得胜令〕两曲,着意先由远而近地铺陈染有悲愁色彩的客观之境,再由客观之境逐渐导入愁绪难遣的主观之情。请看:旅店周围是,绿柳高墙,门掩清秋,疏林落叶,昏云惨月,一切都沉浸于静谧之中;寒窗内外是,竹影参差,蝶梦依稀,促织絮语,砧声韵悠……。如此寂寥之境,怎能不叫多情善感且又沉溺于爱河的青年才子兴叹生愁?

张生将要叹什么、愁什么呢?诗人融情蕴理地将自己的思绪集中到一个中心——莺莺身上,叹愁那伫立在自己心灵中的“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随后穿插仆人跟张生的小段对白,使戏情略为一顿一扬而有所转进;接着,通过〔鸳鸯煞〕曲词的演唱,让主角集中地吟咏着恩爱夫妻横遭拆散的“别恨离愁”,以弥漫舞台的愁音愁韵,表达了对封建礼教与门阀婚姻制度的悲愤控诉。结末一句“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既归结了自佛殿奇逢、惊艳生情直至草桥惊梦以来的“千种相思”,又由这“相思”缠绵难解难分,而导致了后文以“纸笔代喉舌”,寄书报捷、托物缄愁的若干戏情,使观众感到“愁”中有所向往,“愁”后有所拓进,因而它是这场惊梦好戏的精彩之结。仅以此句而言,可见《西厢记》并非至此煞笔。在人物下场以后,剧作家还缀以[络丝娘煞尾]曲词的演唱,深沉悲慨地叹恨着“都则为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进一步揭示了夫人逼试所酿成的尖锐矛盾,昭示了莺、张抗争的深刻内蕴,并预示了其后“争婚”与“荣归”的戏剧新冲突。也许正是基于此因,一些明刊本的《西厢记》曾引用“唐子畏云”的评赞,称赏《西厢记》这折“草桥惊梦”是一部“小《西厢》”,可见本折戏的高度概括性和卓越艺术性。《董西厢》写张生于梦境与莺莺相见时,既无莺莺的大段抒情,亦无跌宕起伏的引人情节,只有“生携莺手归寝;未及解衣,闻群犬吠门”,很快就被惊醒而“撒然觉来”。除了透露张生的性感冲动,别无什么情韵,亦无什么美感,更不见对封建伦理和功名观念的勇敢否定。

总之,这场“惊梦”,是张生对莺莺深切思念的心理反映;同时,也是承接上折“哭宴”中“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的情节,深入一层描写与揭示莺莺内心的苦楚。在这里,作者巧妙地运用易于启发人们联想的梦境,描写离愁别思,揭示与传达了张生、莺莺两位戏剧主角的心理活动,一方面写梦中送别,发展了“哭宴”所展示的离情别绪;一方面写莺莺梦里私奔,飞跃与发展了莺莺的性格,使她彻底地冲破了封建礼教与婚姻制度的精神羁绊。梦境、别情,凄惋、悲切,犹如狂澜巨卷,海天一色,将剧情发展推向了最高潮。同时,莺、张思想、性格的发展,构成了他们后期性格的贯穿动作,这就为大潮过后的余波,如张生捎书,莺莺寄物,郑恒争婚,夫人再悔,双方矢志如一,终于喜庆团圆等伏下了感情的涟漪。由此可知,“前人谓《西厢》至此已完,后为续尾,殊不可信”(《中国十大喜剧集》139页),言之成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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