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杂剧·第一折
[孙飞虎上开]自家姓孙,名彪,字飞虎。方今唐德宗即位,天下扰攘。因主将丁文雅失政,俺分统五千人马,镇守河桥,劫掳良民财物。近知先相国崔珏之女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见在河中府普救寺借居。我心中想来:当今用武之际,主将尚然不正,我独廉何为?大小三军,听吾号令:人尽衔枚,马皆勒口,连夜进兵河中府!掳莺莺为妻,是我平生愿足。[下][法本慌上]谁想孙飞虎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欲掳莺莺小姐为妻。我今不敢违误,即索报知夫人走一遭。[下][夫人慌上,云]如此却怎了!俺同到小姐卧房里商量去。[下][旦引红上,云]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好烦恼人也呵!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仙吕·八声甘州】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红云]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睡些儿。[旦唱]
【油葫芦】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天下乐】红娘呵,我则索搭伏定鲛绡枕头儿上盹。但出闺门,影儿般不离身。[红云]不干红娘事,老夫人着我跟着姐姐来。[旦云]俺娘也好没意思!这些时直恁般堤防着人;小梅香伏侍得勤,老夫人拘系得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
[红云]姐姐往常不曾如此无情无绪;自见了那生,便觉心事不宁,却是如何?
[旦唱]
【那吒令】往常但见个外人,氲的早嗔;但见个客人,厌的倒褪;从见了那人,兜的便亲。想着他昨夜诗,依前韵,酬和得清新。
【鹊踏枝】吟得句儿匀,念得字儿真,咏月新诗,煞强似织锦回文。谁肯把针儿将线引,向东邻通个殷勤。
【寄生草】想着文章士,旖旎人;他脸儿清秀身儿俊,性儿温克情儿顺,不由人口儿里作念心儿里印。学得来“一天星斗焕文章”,不枉了“十年窗下无人问”。
[飞虎领兵上,围寺科][下][卒子内高叫云]寺里人听者:限你每三日内将莺莺献出来与俺将军成亲,万事干休。三日之后不送出,伽蓝尽皆焚烧,僧俗寸斩,不留一个。[夫人、洁同上,敲门了][红看了云]姐姐,夫人和长老都在房门前。[旦见了科][夫人云]孩儿,你知道么?如今孙飞虎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道你“眉黛青颦,莲脸生春,似倾国倾城的太真”,要掳你做压寨夫人。孩儿,怎生是了也? [旦唱]
【六幺序】听说罢魂离了壳,见放着祸灭身,将袖梢儿揾不住
啼痕。好教我去住无因,进退无门,可着俺那埚儿里人急偎亲?孤孀子母无投奔,赤紧的先亡过了有福之人。耳边厢金鼓连天震,征云冉冉,土雨纷纷。
【幺篇】那厮每风闻,胡云。道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恰便似倾国倾城的太真;兀的不送了他三百僧人?半万贼军,半霎儿敢剪草除根?这厮每于家为国无忠信,恣情的掳掠人民。更将那天宫般盖造焚烧尽,则没那诸葛孔明,便待要博望烧屯。
[夫人云]老身年六十岁,不为寿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却如之奈何?[旦云]孩儿有一计,想来则是将我与贼汉为妻,庶可免一家儿性命。[夫人哭云]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洁云]俺同到法堂上两廊下,问僧俗有高见者,俺一同商议个长便。[同到法堂科][夫人云]小姐却是怎生?[旦云]不如将我与贼人,其便有五:
【后庭花】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堂殿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欢云]俺呵,打甚么不紧。[旦唱]须是崔家后代孙。莺莺为惜己身,不行从着乱军:诸僧众污血痕,将伽蓝火内焚,先灵为细尘,断绝了爱弟亲,割开了慈母恩。
【柳叶儿】呀,将俺一家儿不留一个龆龀,待从军又怕辱没了家门。我不如白练套头儿寻个自尽,将我尸榇,献与贼人,也须得个远害全身。
【青歌儿】母亲,都做了莺莺生忿,对傍人一言难尽。母亲,休爱惜莺莺这一身。恁孩儿别有一计: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
〔夫人云〕此计较可。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长老在法堂上高叫:“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洁叫了,住〕〔末鼓掌上,云〕我有退兵之策,何不问我? 〔见夫人了〕〔洁云〕这秀才便是前日带追荐的秀才。〔夫人云〕计将安在?〔末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其计必成。”〔旦背云〕只愿这生退了贼者。〔夫人云〕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 〔末云〕既是恁的,休唬了我浑家,请入卧房里去,俺自有退兵之策。〔夫人云〕小姐和红娘回去者!〔旦对红云〕难得此生这一片好心!
【赚煞】诸僧众各逃生,众家眷谁瞅问,这生不相识横枝儿着紧。非是书生多议论,也堤防着玉石俱焚。虽然是不关亲,可怜见命在逡巡,济不济权将秀才来尽。果若有出师表文,吓蛮书信,张生呵,则愿你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下〕
戏剧艺术的魅力产生于矛盾冲突张弛有致、疾徐相谐、强弱得宜的演进中,正象音乐上时或有“变调”、有不和谐的旋律交响于其间,方能使整个乐曲的节奏感更强、韵律感更美,使全曲显得更和谐流畅。《西厢记》的这一折“寺警”,恰如在潺湲微波的舞台流程中,猛然投进一块巨石,从而激起全剧的第一大波澜,构成全剧的第一大“危机”和大转折,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人们已经看到:张生由佛殿惊艳而堕入情网后,虽遭红娘抢白,但借厢告成、吟诗得应,特别是在斋坛闹会中独独受到莺莺的钟情青睐,“那小姐好生顾盼小子”的一句心曲,流溢出张生春风得意的满腹欣喜;被威严老母以封建礼教拘管于深闺的莺莺,既经花阴唱和、复于斋坛目成,初步体察到那“外像儿风流”“内性儿聪明”的“俊俏”张生,已牵惹起自己的一腔情思,使自己心灵上本已颤动的爱情之弦,正嘈嘈切切日益激越地鸣奏起来。观众随着剧情的轻快舒展,也仿佛流连于春风骀荡的花香鸟语之中,并在心底欣慰地祝福这一对可爱的情侣早谐美愿。然而,出乎意外地平地一声惊雷:那掳掠作恶的孙飞虎上场了!孙飞虎揭开了“寺警”的帷幕,打破了观众轻舒宁静的心境,裹挟着观众身不由己地跌进了戏剧冲突的急遽漩涡之中。这种紧张而又富有美感的艺术魅力,归功于王实甫精于提炼并巧于表现戏剧冲突的艺术工力。
孙飞虎趁“天下扰攘”之际,发兵五千要掳掠莺莺“为妻”,既事起突然,令人惊惧;又来有所自,使人相信。首先,第一本开幕之初的《楔子》戏中,老夫人就交代扶柩归葬却“因路途有阻”而“不能得去”,正透示了“天下扰攘”的具体背景;同时,第一本第四折戏的结末,特地于[络丝娘煞尾]中唱明“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少不得剪草除根大小”,暗示了在时势大动乱中,作为唐朝七大姓中两姓的崔、郑之家的千金小姐,更为引人注目,并将牵连到全家生命之危。这些,正为新的戏剧冲突作了合理的预示。还有,第一本第一折戏中,店小二曾对张生说过:普救寺因其巍峨壮丽,致使“南来北往,三教九流,过者无不瞻仰”;而随后的斋坛闹会时,寺里“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如此在游人频频观览的普救寺中张扬,而莺莺之美又那么令人惊讶、神往,怎能不把莺莺之美传扬出去呢?在剧本交代“主将失政”而拥兵自重的孙飞虎又贪婪凶横的情况下,人们不难理会孙飞虎当比佛门信徒更易于渔色,因而“闹斋”之戏势必“伏飞虎风闻之根”(金圣叹)。
“寺警”开场,使人们在风清月朗、花阴唱和的诗情画意和烟袅鼓喧、斋坛闹会的谑浪嬉戏之后,猛然间眼观铁马杀伐、耳听暴徒狂喊,这就改变了舞台节奏和戏情氛围,既转换了观众的审美视角,又调节了观众的审美情趣;而且,将莺莺、张生和老夫人等人都自然地卷进了急剧激烈的生活漩流之中,在这特殊的漩流中考验着、镌刻着各人的性格特征,并从而直接催化着莺莺、张生、红娘与老夫人的矛盾冲突,促进了张生、莺莺以及红娘三者之间关系的喜剧性进展。因为有孙飞虎之“围”,方有张生之“请”、杜将军之“解”;有张、杜之功,方有夫人之“许”婚,方能产生张生之“望”配,而夫人随后的变“许”为“赖”,既使张生失“望”,亦促成红娘之勇于撮合和莺莺之敢于失身;由于她们的“勇”与“敢”,复使张生能再“望”而甘心赴考得中状元,遂又导致郑恒之争婚并引出杜将军的再度上场,得以喜庆告终。一环套一环,环环都考验着人物的心胸气质,环环都展示着人物的言行风貌,环环都寄寓着作品的思想意蕴。这之前,戏情尚属序幕与开端;从“寺警”起,正式进入了戏剧发展与矛盾深化的新里程。基于此,所以清代大戏剧家李渔激赏道:“‘白马解危’四字,即作《西厢记》之主脑也。”这场精彩的“主脑戏”,是王实甫点《董西厢》之铁而成的美金。一、在《董西厢》中,“寺警”之起,既很突然又很偶然:“天晓众僧恰斋罢,忽走一小僧,荒急来称祸事”,令人一下子摸不着头脑,远不如《西厢记》前作伏脉、后作呼应,显得事起有因而顺理成章;二、在《董西厢》中飞虎兵围寺庙的目的是:“我无他取,惟望一饭!”并不是为了掳掠莺莺;而“典寺者与僧众”商议“欲开门迎贼”时,却凭空而陡然地冒出了“执事僧智深”的一大段插话,认为开门迎贼不会伤害僧众,只担心“莺莺年少貌丽”,倘或被掳,事后“崔相姻亲交朋”“职司权路”们追究时,“何辞以对”?接着以约占全书六分之一的冗长篇幅,叙写法聪率领众僧与飞虎叛军搏战的场景。就在他们相打相骂的过程中,飞虎表明兵围寺院仅仅因为“众军饥困权停待”而不是为了劫夺。又经过几番相打相骂过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有孙飞虎的叫嚷:“我第一待教兵卒吃顿饭食,第二……来取莺莺。”而这“取莺莺”的“第二”之求,正如文中补叙,是在相打过程中某一被俘寺僧向孙飞虎招供时偶然说起“有女莺莺,艳绝一时”,以及“适来法聪所言,真有莺莺”,这才临时引逗起飞虎的夺人之想的;而孙飞虎要夺取莺莺,竟为的是作为礼物转手送给“好色嗜酒”之上司“丁文雅”,而不是给自己为妻……。王实甫将上述数千字的拉杂内容,精巧提炼成二百来字的戏剧情节,并都干净洗练地熔铸于飞虎上场的径直言行之中,亦相应地把法聪凭血气之勇与飞虎叛军拼搏的冗长描叙都大刀阔斧地作了芟除,从而精警利索地加速了戏剧的舞台流程。因为“在戏剧底发展中应该遵守严格的统一性和连贯性”,“在戏剧中就不应当出现一个不是直接、不是必须参加到戏剧发展中去的人物,不应当有一场对话和戏剧的主要内容无关”——这“就是戏剧的全部最重要的规则”。十九世纪俄国伟大文艺评论家杜勃罗留波夫的这段精譬论述(见《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仿佛是直接从王实甫《西厢记》的创作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它恰切地概括了《西厢记》以成功的再创造所展示出来的戏剧艺术的重要规律。《董西厢》那样描叙,减轻了孙飞虎的罪孽,因而也就削弱了他兵围普救与白马解危这场重大冲突的尖锐性与严峻性,并相应地淡化了张生“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的神采和功绩,缓解了夫人赖婚造成的深重矛盾,松弛了戏剧情节,贬损了戏剧意蕴;《董西厢》中的执事僧智深,偶然地出场与演唱,随后却不见下文与归结,并且,他把掩护莺莺的目的与动机,仅仅说成是畏惧“崔相姻亲交朋”的责备,而非出于社会公德和人道精神的仗义同情,也贬抑了作品中法聪及三百僧人浴血奋战巨大牺牲的价值意义……。王实甫正好在这些地方,化疵为瑜,将反派角色之戏凝聚到孙飞虎一人身上,既合生活的情理,又具戏剧的引力,并由法本与夫人的慌张失智,“同到小姐卧房里商量去”,迅速推进剧情发展,将矛盾急遽地引向主角莺莺,使这个生在相府、养在深闺,过惯娇贵生活未经社会风雨的弱质少女,面临着难以处理而又必须处理的严峻考验,并由她而连锁式地反激出张生的一系列喜剧化情节,从而,使作品紧紧地揪拽着观众的心弦。
一个普通作家于此往往接着描写莺莺闻警后如何惊惶失措,如何愁苦万分。然而,王实甫却又偏偏出奇制胜地拓开一笔,继之以柔丽委婉的语言,连续以七支曲子的细腻铺排,将莺莺春心激荡、情思昏昏的内心世界描摹殆尽。
先看看写伤春的这两支曲子:
[仙吕·八声甘州]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这两段曲词,先后借用韩琦《点降唇》词“病起恹恹”(曲词作“恹恹瘦损”),赵鼎《点绛唇》词“顿觉春衫褪”(曲词作“罗衣宽褪”),赵德麟《清平乐》词“只消几个黄昏”(曲词作“能消几度黄昏”),秦观《忆王孙》词“雨打梨花深闭门”(曲词全同),孙光宪《临江仙》词“含情无语,延伫依阑干”(曲词作“无语凭阑干”),杜甫《落花》诗“风飘万点正愁人”(曲词全同),朱淑真《生查子》词“人远天涯近”(曲词作“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这些古典诗词名句用得那么贴切、那么自然,不让人感到有一丝一毫的牵强;曲子本身也浑然一体,融写景、叙事、抒情三者为有机统一的整体。正是由于《西厢记》恰如其分地化用了表现此时此刻人物感情与环境氛围的古典佳句,熔铸成自己典雅华丽的曲词,从而,使作品交织了浓郁的诗情画意。
[八声甘州],含情点景,以景映情,通过女主人公残春伤神、人瘦衣宽的烘托,抒唱了幽情压抑的苦况,刻画出不甘受礼教束缚的抒情主人公,无论是丽日晴天还是细雨绵绵,均在寂寞中凝思与远眺的独特情境,表现得形神毕现。
[混江龙]曲文尤其精美。“落红”云云,将因情而愁的女主人公,置于百花披谢、万片风飘的暮春之境,鲜明地给人以“愁”的总体印象。接下来,本曲引用了晋宋时期诗人谢灵运的故事,典雅而精练地感叹春光流逝之快。传说有一次谢灵运梦见了兄弟谢惠连,灵感顿兴,醒后便写出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名句。“池塘梦晓”两句,就是说孕育出“池塘生春草”佳句的梦刚一醒来,花圃的春光就匆匆告辞了。叹惜客观春光的消逝,正是惋惜自身青春的虚度,随后在申足上述匆匆逝去之春光的绮丽可人的同时,又引发下面花柳掩映中情人心恋的缠绵悱恻。上句句意是:柳絮纷飞,沾在蝴蝶身上,犹如一层薄雪,清莹灵动,何等优美。前人记载:谢道韫在回答谢安“白雪纷纷何所似”的提问时答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因其新鲜生动、形态可喜,传为名句。王实甫让崔莺莺倒过来变用,以雪花比喻柳絮,既贴切又活脱。下句句意是:落花无数,致使燕子筑巢所衔的泥土也带有落花的芳香,馥郁温馨,令人留恋。李清照《浣溪沙》词:“新笋看成堂下竹,落花都是燕巢泥。”崔莺莺将原词落花成泥的句法改换成泥带花香的句型,堪称用典而不拘于典。有了前面一番渲染,遂而自然顺当地生发为“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的千古名句。柳丝虽短,可是连接双方爱慕的情思时,反倒显得它太长;对所爱的人本来情意深长,但感到还不如柳丝绵长。天涯本远,但与近在咫尺、只隔着一簇花丛的心上人相比,却好象人比天涯更远;意思是所爱的人相隔本近,但因恨其所隔,所以感到还不如天涯近。这两句以夸张性的比喻、反衬式的对偶,形象而深隽地表达了爱情的炽烈。由于融真挚之情于富有动态感的美景之中,所以既幽婉秾艳,又温柔蕴藉,成为千古同诵的名句。女主人公虽一往情深,但却所思不遂,因而,结末两句表示:由于无心梳妆,身上的脂粉香气全消失了;由于满腹春愁,使精神日逐衰减了。六朝时期贵族阶层生活豪华奢靡,故称“六朝金粉”,以状自己高贵不俗的妆饰;魏晋诗人阮籍曾云“三楚多秀士”,故借“三楚”之地以写人韵雅情深的精神。这两句既与首句的“愁人”相呼应,又为下曲的愁思“昏昏”预作铺垫,而且贴合抒情主人公的身份与口吻。综观全曲,虽化用名句,却妙合天成,表现了清新淡雅的风致、鲜明而隽永的意蕴。主人公莺莺睹物伤情,怨春叹己,叙相思婉约含蓄,诉闺怨隐而不露,心虽热而情不显,情虽浓而言不明,满腹情思却如冰下流泉泣幽咽恨。故而明代曲评家何良俊赞道:“王实甫《西厢》,其妙处亦何可掩?如第二卷《混江龙》内:‘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如此数语,虽李供奉(李白)复生,亦岂能有以加之哉!”清代曲论家李调元说:“《西厢》工于骈俪,美不胜收。如……‘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他传奇不能道其只字,宜乎为北曲压卷也。”近代著名评论家吴梅也指出:“‘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语妙古今”;“《西厢》之所以工者,就词藻论之,则以蕴藉婉丽,易元人粗鄙之风,一也。如……‘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之类,一洗胡语‘古鲁兀那’之习者”,其艺术效果犹如“组织欧、柳,五光十色,眩人心目”。这些评论均十分确当。
就在莺莺连续唱完上述两曲时,为使舞台气氛活跃、流转自如,剧中安排了红娘的对白,要熏被让莺莺睡些儿。虽只短短十来个字,却表明了红娘对莺莺的理解和关切,并相应地引起莺莺回答式的〔油葫芦〕曲词,且又生发成后面〔天下乐〕对红娘埋怨的曲文,引发出红娘的辩白。这样,通过演唱与道白,就紧凑而又谐趣地深化了人物关系,透示了未来戏剧的新冲突。
与上两曲善于熔裁前人名句、精于借事用典的表现手法相异,[油葫芦][天下乐]却多用富有眼前实感、浓于生活气息的日常口语来抒情叙事,显出王实甫驾驭语言时天机自动、触物发声、清丽流便、本色喜人的又一成就。请看:尽管红娘把“翠被”“绣裀”都已熏香,可是(我)莺莺却“睡”不稳;不睡呢,“坐又不安”;“欲待登临(游赏)”呢?——“又不快”,“闲行又闷”;折腾来、辗转去,结果却又是“每日价情思睡昏昏”。金圣叹赞曰:“只一‘睡’字,中间乃有如许袅娜,如许跌宕。写情种真是情种,写小姐亦真是小姐。”说的极是。这种坐卧不宁、似梦似醒的难受状态,竟都是由于跟心上人“难亲近”才产生的。在心上人的“人”字前特加“玉堂”来形容,是因为汉代待诏于玉堂殿,唐代待诏于翰林院,遂称文人学士为“玉堂人物”,这里借称张生,含有亲敬之意。说张生昨日曾以优美诗文(“锦囊佳制”)向自己传情示爱,引逗得自己激动不已,相应地由于对张生爱得热切,则就为不能与张生朝夕相欢而恨得深峻。恨之深则怨之急,怨谁呢?怨红娘——“影儿般不离身”地行监坐守。机灵倔强而又天真纯朴的小红娘当然不甘受责,于是立即回应她“不干红娘事,老夫人着我跟着姐姐来”,这就生动地展现出老夫人的严谨性格和红娘的爽直情态,并自然地触发了莺莺对老夫人的满腹怨恨。既怨她“拘系得紧”,又恨她拘管得错。所谓“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fen)”(即深怕我莺莺丢了体面、失了气度),从背面痛快豁达地透露出莺莺的特有心态:既知道自己私恋张生是违礼越规、为母亲所忌讳的“折了气分”;又确认自己私恋张生是人情所秉、人性所通的正当行动,绝非是“折了气分”!这就挑明了她久结于胸中的对母亲的深刻不满和尖锐矛盾,为她后来终于挣脱母亲的礼制规范,勇敢地委身于情人、演出“酬简”的一大喜剧关目,预示了信息。
莺莺贵为相国千金,既敢在红娘面前坦露出一怀私情,红娘则益发感到亲切而为之同情。于是,红娘随即说道:“姐姐往常不曾如此……,自见了那生,便觉心事不宁,却是如何?”这句既含感叹又带疑问的道白,不仅有机地引发出莺莺接着连续三曲的回应式唱词,使剧情紧凑而流畅,而且,是展示红娘性格乃至是把握人物间微妙关系的又一机轴。金圣叹故意把它删去,那是他不懂表演艺术贵乎精巧地透示人物关系的审美规律。因为它是戏剧开展以来,红娘对崔、张情恋关系的第一次深挚关切,是红娘可爱性格的第一回生动展现,也是崔、张爱情喜剧中的一大转机。人们每每赞美红娘是崔、张爱情得以幸福告成的“撮合山”、“擎天柱”,但是人们不该忘记:崔张于佛殿第一次“奇逢”时,虽属偶然邂逅,但却不仅令张生为之倾倒,从而情潮泛滥一发而不可收结;也使莺莺那被礼教压抑的幽怨情怀初次融进了甜润郁勃的新春气息,然而,正在这关键时刻,是红娘特地说道“那壁有人,咱家去来”,从而,使一对即将幸福遇合的情侣匆匆拆了开来。这当然不算红娘的过错,但却也显示红娘彼时彼地对莺莺的幽怨尚未有所同情或关切。人们也不会忘记:张生借厢时曾恭敬而志诚地向红娘自报家门、突出“不曾娶妻”以求红娘玉成,但却被红娘板起面孔火辣辣地抢白了一顿,当时红娘从老夫人那儿搬演来的一套道学家的酸腐气息,也真“螫得人牙疼”。红娘抢白了张生、令其陷于相思病的痛苦之中,她即使不知道,不受责备;但她却以胜利者姿态欣欣然向莺莺重述“抢白”的过程,揶揄张生之后还特地表白:“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我们在赞赏红娘一派天真烂漫的同时,却也为这个连男女思春恋情都“不知”的女“傻角”而感到好笑、而为之惋惜。人们也不该忘记:在崔、张于月明花香的联吟唱和时,莺莺已公然赞赏了张生之作是“好清新之诗”,赞其诗实即美其人,红娘并亲耳听到了莺莺的应和诗,诗中渴慕爱情的深长慨叹,红娘即使不识字也该领会到一些,然而,正当这一对诗情相应、韵致已通的青年刚刚正面相会时(剧中特地交代“旦做见科”),则又是红娘道一声“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难怪张生随即唱道:“不做美的红娘忒浅情!”其时,红娘心目中唯以夫人的规矩与使命为重。……直到这第二本第一折,她听到莺莺“影儿般不离身”的悒愠指责,看到莺莺“心事不宁”“恹恹瘦损”的痛苦情境,方才发出了“却是如何”的疑虑与感喟,透露出一丝同情。我们作这番回顾,集中说明了王实甫对红娘形象的刻画,对戏剧情节的铺展,是紧紧依凭着人物的性格——由于生活中的典型环境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独特的身份、经历、教养和社会地位等所形成的典型性格,而循序地有机地铺排展现的,如红娘对崔张爱情由不甚理解——到逐步同情——到大力帮助,可见王实甫挥洒彩笔图貌传神、勾勒戏情时,极有分寸感、极有层次感,因而极有立体感。
莺莺所唱的〔那吒令〕,将自己“往常”在“外人”“客人”面前的“氲(yun,脸孔变色)”而“嗔”、“厌”而“褪”,与而今被才情横溢、诗韵清新的张生吸引得“兜的(陡然)便亲”,作了强烈而鲜明的对照,既展示了“往常”被封建家长用礼法拘管以致心灵扭曲的状态,又抒发了如今自己激动的情怀并反衬了张生的可爱可亲,从而合情合理地生发出请人穿针引线以通殷勤的渴望,为后来她与张生婚恋的喜剧性进展,培育了令人赞赏的感情氛围。这支曲词跟前面“借厢”戏中张生所唱的〔醉春风〕对照,正有异曲同工而各具特色之妙。前者突现张生“心痒”“肠荒”,确乎“疯魔”“情种”的模样;后者着色于莺莺在盼人传递“殷勤”,方是大家闺秀情窦正开时风流而又蕴藉的形象。
[寄生草]一曲,由上阕对张生咏诗之才的赞美,触发为对张生“脸儿清秀身儿俊”的爱悦,并引申为对他“性儿温克情儿顺”的称赏,这样,将张生的“才”“情”“性”与体貌容态的“旖旎”风韵都作了全面概括和深情赞赏,加之六个“儿”字鱼贯而下,语调轻松谐畅,感情亲切温柔,这就使莺莺那“不由人口儿里作念心儿印”的特有情态,不仅令人感佩,而且引人共鸣。相比于白朴《墙头马上》李千金与斐少俊短暂接触知之未深就一见钟情式的婚恋,这里的审美情致明显地高雅、深隽、诚挚得多,可见《西厢记》通过崔张进步婚恋观的展现,更好地熔铸了时代的先进精神,其形象启示力和艺术感召力就强烈得多。结末两句,不仅高度评赞了张生的才华横溢,而且痛快淋漓地倾吐了文士们的胸中块垒。从而,使文人秀士们真正地扬眉吐气,从而,使这出剧作的喜剧主题,饱含了更丰满的内蕴。
就在崔张情恋进入风和日丽、花笑柳舞的情境时,突然杀出个孙飞虎,他那“限你每三日内将莺莺献出来”的恶声叫喊,他那五千兵围住寺院的凶险气氛,一下子置崔、张爱情于岌岌可危的无望境地,使剧情陡转,波澜顿兴;配以老和尚和老夫人等老于世故者的慌张失措,剧作家放手渲染环境的压力,给观众心灵上平铺了一层乌云,为随后张生的投书请友、白马解危,而预先蓄积了气势,给喜剧结局制造了悬念也创造了条件,从而形成了全剧的喜剧性转机。
王实甫铺排这一大枢纽性关目的艺术特色是:
第一、精巧转进,突出主体。孙飞虎在剧中不是主要人物,只起横生枝节的反陪作用,因而王实甫在他身上惜墨如金,不象《董西厢》那样一连用十几支曲子演唱他的“英雄”本性、体态装束、武艺性格以及厮杀场面,而是三言两语干净利索地将他一带而过。例如在本折中短短几句就让他完成了自报家门、交代了发兵围寺的由来和动机,以其“劫掳良民财物”一句自白,就集中地突出了他的形象特征;随即以其卒子勒索莺莺的呼叫,一下子把剧情自然而紧凑地引注到莺莺身上。于是,紧接着的六支曲词,均由莺莺独自主唱。剧作家善作舞台调度,在上场的众多人物中,处处以莺莺为中心机轴,以主带宾,相机推进,使其他角色的戏文都因她而起、为她而演,并都在她身上得到回应,从而使剧情既纷繁错综又如锦线贯珠。
第二、展示性格,鲜明深刻。剧作家将莺莺置身于危急惊骇的特殊矛盾中,让她面临着生死祸福急遽选择的紧张考验。舞台气氛虽极险峻凝重,而作家的铺展皴染却井然有序、一丝不乱,并贯气凝神地集中笔力,逐层剖示莺莺的特定性格和心灵。第一曲[六幺序]着重展现莺莺的惧怕与慌张。开头三句以夸张式的比喻,写她由惧怕之极而啼泪滚滚,这很符合生活的逻辑和思维的规律。因为这炸雷般突然飞来的灾难,猝不及防,无暇思索,所以,作为闺中弱秀,冲口而出的只能是人类维护生命的本能反应——由惧怕“灭身”而魂飞、而啼哭;从第四句“好教我去住无因”起,这才开始思索对付的办法,但因祸起突然,此时方寸正乱,一时只觉得困难重重,而不可能理出个措施头绪,故而“耳边厢”只听见“金鼓连天震”;末后三句既活现了莺莺惊惧中的特有心神,又渲染了真切的舞台气氛,催化着戏剧矛盾的进展。第二曲〔幺篇〕,显示莺莺的神智开始逐步清醒,心情渐趋冷静深沉。第一句“那厮每风闻,胡云……”,既以很有教养的闺秀身份否定了孙飞虎对自己容貌的赞美,又相应地暗扣了上一场众僧人“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的余波;接下来愤慨指责孙飞虎叛军“于家为国无忠信”,表明莺莺方始认清了祸起之缘(从中也寄寓着王实甫对封建军阀、对反动执政者的怨怒,对人民的关切和同情),并于愤恨中由己及人而顾及“三百僧人”和“天宫般”寺院的安危,眼界与胸襟都很开阔,显示她情感与理智已渐相结合,为随后与夫人等的清醒对白铺垫了基础。老夫人接着说自己年寿已高死不足惜云云,虽仅二十来字,正准确传神地再现了身为相府主妇、名门老母的崔夫人在这特定情境中的心性、声口:既想到自己、更想到孩儿,并着重为女儿而悲愁,通情入理,形象逼真。相比之下,《董西厢》写成“法本领被伤行者来见夫人,说及贼事,夫人闻语,仆地唬倒”,“多时稍甦”,颇嫌失真。因为崔夫人本是个经见过较大世面、乃至“朝野知名”的名门主妇,不至于一闻凶信就“仆地唬倒”而近于三家村的脆弱老媪。《西厢记》循情据理地先写老夫人“如之奈何”的提问,随后恰是莺莺“孩儿有一计”的回应,引出了历来为人们称赞的“五便三计”的铺排,使戏剧推演显得榫接自然、浓于生活气息。莺莺的第一着设想是献身“与贼汉为妻”,为的是“庶可免一家儿性命”。这颇合情可信。但是,这虽符合封建贵族阶级的宗法观念和家族利益,是否就能为崔夫人所认可呢?这正是揭示人物心灵奥秘、展示人物特定性格的关键时机。王实甫于此出神入化地作了生动、精练的描摹——老夫人哭着说:“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老泪凄惶地舍不得女儿献身与贼汉,这就真实地再现了老夫人的慈母心肠,又准确地显现了她的封建观念:时时以门第家谱为重,处处顾及家族的声望和品性,虽临危处险而治家之道仍不偏废。使人感到她既拘谨、顽固,又不失相府夫人的尊严和母女之间的骨肉挚情。老夫人既从大道理上否定了女儿的设想,女儿则也从大道理上再作回答。于是引出了莺莺唱的第三曲〔后庭花〕,唱出了莺莺甘愿献身“与贼人”的“其便有五”,显出她既有封建大家闺秀的孝、悌修养,又有名门千金知书达理的识见和气量,但却不象其母似地恪守礼教、谨遵纲常;并因自身由衷地舍己救人、舍己护寺而显出她崇高优美、令人感佩的思想光芒。由于老夫人深怕“辱没了俺家谱”的沉重警告,于此时此地对莺莺确有一定的震慑作用——因为莺莺面对的是自己所愤恨和鄙视的叛军而非张生式的俊秀书生,所以夫人的“家谱”云云就能使莺莺暂且相信,从而催化出莺莺的第二“计”策——〔柳叶儿〕所唱:“自尽”身亡而献尸与贼。这当然是一条不切实际的空主意,但并非莺莺故意撒谎或故作态势,而母性未泯的夫人肯定不会眼看着爱女活生生地在眼前套练丧身,因为前面的戏剧情节已展示了老夫人对女儿确有真挚慈爱的心性。所以,她不等母亲开口,继续在〔青歌儿〕中唱出了第三“计”策:退兵择夫、“情愿与英雄结婚姻”。——这方是莺莺的本意与真情,也是最为妥贴可行的上策之计,所以立即得到老夫人的许可。值得注意的是,王实甫着意把这最好的一条计策安排在莺莺最末后的唱曲中表示出来,显得十分恰当而熨贴,从而维妙维肖地再现了莺莺沉着、敏慧、有主见、善判断、顾大局、识大体、勇于自我牺牲的美好品性。《董西厢》中根本没有这第三条计策,没有花多少笔墨刻画莺莺在这关键时刻的心性情态。王实甫让莺莺在婚恋之外、在婚恋受到意外冲击之时,自然而充分地展示出性格的特有姿彩,而且展示得多层次、多侧面,展示得深刻而独特、鲜活而准确。这是《西厢记》大大高超于《董西厢》并优异于同时代其他爱情剧作的又一突出的神骏之笔。金圣叹改为老夫人先提出退兵择夫之策用以说服莺莺接受,目的仍想涂饰莺莺的“秉礼”身份。殊不知这一改既不符合老夫人的迂谨秉性,也乖违了本场开始时老夫人“慌(张)上(场)”时说“如此却怎了!俺同到小姐卧房里商量去”的惊恐情节,并且贬抑了莺莺的才情智慧和胆识气度,涣散了她与夫人之间尖锐的戏剧冲突。与此相关的是,经王实甫妙手勾勒,夫人此时对莺莺第三计的反应,也独具个性。剧中描写夫人随即说道:“此计较可。”一个“较可”,何其精当!它生动地展示出夫人的老练和魄力,同时与她下面“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紧相衔接,很切合夫人的心性口吻;而这“较可”的潜台词是“绝非十全十美,仅仅是权宜之计”;加之这危急之中虽为权宜之计却仍念念不忘“门当户对”,则又预伏了夫人后来赖婚的底线,从而,以这里的悲剧性穿插,激宕出随后更大的喜剧性波澜。老夫人的性格也有发展:在明智而果敢的女儿影响下,她于此也变得斩断杀伐、处事果断了。剧本在此准确传神地表演她主动(这又为她随后的赖婚作了反铺垫)让长老在法堂上高叫“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定将“莺莺与他为妻”。叫声刚停,张生立即“鼓掌”而上。从而使前此紧张激烈的矛盾冲突出现了和缓轻松的转机,使恶风苦雨的舞台氛围,陡转出日丽风和的坦途,显得戏剧跌宕生情,平添了韵律美。
第三、因人出戏,声情逼肖。张生“鼓掌”而上,是以鼓掌之声引起人们的注视,是他急忙上场时的郑重表示,而绝不同于《董西厢》中“阶下一人(张生)拍手笑”“阶下一人大笑”的怪异情景。在《董西厢》中,正当张生“废寝”“忘食”地追慕的莺莺“觑着阶址恰待褰衣跳”以自尽时,张生却在“阶下一人拍手笑”。“阶上”与“阶下”紧相衔接,可见他当时跟莺莺的距离很靠近;正当崔氏“子母(即母女)正是愁,大众情无那(即无奈)”的危急时刻,张生甚至是“大笑”着“出离人丛”。这种“笑”、“大笑”的表情,实在是不通人情的幸灾乐祸,至少是病态式的疯狂痴颠,跟作品中此时对他“疏眉”“秀目”的仪容描叙极不相称,因而令人不可思议。就是这个见人危难而“大笑”的张生,面对心上人莺莺的行将身死,既不是立即劝阻,更不是极力挽救,反倒是板起面孔训斥老夫人和莺莺:“妇人女子,别无远见,临危惟是悲泣而已!”这副形态本已叫人生厌,那么他的“远见”又是什么呢?法本正急忙请问他的“奇策”以解除“众难”,他接着竟又“笑”呵呵地大讲什么“生者死之原,死者生之路,生死乃人之常理”的“佛书”“因果”,而且愈讲“愈笑”,并继续引用《金刚经》,大谈什么“四大”皆空、忘色无忧的废话,益发令人讨嫌!当老和尚说起“所悲者母子(即莺莺母女)生离,故来上请”时,张生竟然说什么“夫人与我无恩,……救之何益?”一副见死不救的冷面冷心,实在令人发指!这与他前不久对莺莺“眼狂心热”“手撩着衣服大踏步走至跟前”要拥抱莺莺的举动,很难协调地联成一体。僧人又劝勉他“子不救莺莺,即夫人必不使莺莺从贼;乱军必怒,大举兵来,先生奈何”?张生却又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自有脱身计”——多象个油滑的官场老手!和尚又以“子为儒者”当“行仁义之教”来激励他,并指责他直视“幼闺孀母,皆欲就死,子坐而笑之,岂仁者爱人之意欤”?责问他明知“乱军”“恣为暴虐,子视而弗诛,岂义者循理之意欤?”谁知张生既以儒者自居,复借孔子言论而推脱,却对寺警之灾仍无动于衷,并还“又笑”着说什么“我虽负勇,他无所求,我何自举”?——已在明显地暗示着叫崔氏恳求他、他将趁机要挟了。难怪《董西厢》接着写道:“大师频频劝:‘先生好性敞(固执)。众人都烦恼,偏你恁欢悦!”——这“欢悦”不啻于恶,怎能不令人愤慨、鄙薄、作呕!张生又是怎么来表示的呢?董解元接着写道:“君瑞闻言越越地笑”,笑指众僧“佯呆”而不懂“生死人常理”;表明他“但存得自家在”,别的都不愁!……就是这个张生,左拖延、右胡缠,直逼得“夫人以礼见生,泣而言”地向他哀求,他这才“笑”哈哈地说道自己“略使权术,立退干戈”,能保证大家安全。但紧接着就郑重声明:“恁时节,便休却外人般待我!”提出了要挟后的交换条件,进一步暴露了他见死不救、见危不扶——不是无能无力,而是有力不使,别有用心。果然,作品写他直等崔夫人当众说了事成后“继子为亲”的许诺与保证,他才亮了底牌:请“生死交”的“故人”——善于“勇武治乱”的杜将军来救危……。《董西厢》这些偏离基本主题、乖离人物性格的纰漏,是当时说唱艺人为迎合庸俗市民赏奇悦怪的意趣而难免的局限;“才情富丽”、素养高深、器识卓越、堪称为“词曲中思王(曹植)、(李)太白”(清·焦循《剧说》)的王实甫,既立足于高格调的审美观照,又精通于艺术的个中三昧,所以他集中笔力,准确而生动地描叙张生是由于“长老在法堂上高叫”之后,方闻声而“鼓掌上”场的,这就十分符合生活情理,也十分贴合戏剧情境;并且,张生一上场就立即声明“我有退兵之策”,显得坦率、热诚、勇敢、正直,而不是“大笑”、斥人或谈佛理、“说因果”,更没有转弯抹角、卖关子、讲条件、施要挟。张生的第二句道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其计必成”,是为了巩固崔夫人的赏格与诺言,这既出于对莺莺的深挚之爱,求成之切;也缘于此前从红娘等人口中得知夫人生性的“严”与“绉”,不得不如此地反激一下。这正是张生“内性儿聪明”(莺莺对他的评赞)的生动体现,使人可亲可信,自然地赢得了莺莺的赞佩,所以剧中接着表演莺莺说道“则愿这生退了贼者”!在夫人又主动许诺“退得贼兵”者,即“将小姐与他为妻”之后,接着是张生的第三句道白:“既是恁的,休唬了我浑家,请入卧房里去,……”急匆匆对莺莺的一腔赤诚之爱;欣欣然信以为真的憨朴直率之形,都活脱脱跃然于纸上,可喜可爱,使观众不由得启唇欢笑。金圣叹荒谬地将其删掉,是因为他不懂得王实甫如此铺排不仅使喜剧妙趣横生,而且完全吻合人物心理活动的流动轨迹。由于张生既了解与杜将军的深厚友谊,又熟悉杜将军的必胜威力,身为书生气十足的天真青年更未想到老夫人会言而无信,所以就确信与莺莺喜事定成,所以就不谦让、不客套地忙不迭当众要照顾好莺莺。因此这番看似不伦不类、正好生动传神地显示出特定心性的道白,又必然地赢得莺莺的赞佩:“难得此生这一片好心!”——莺莺此语又被金圣叹错删了。须知这不仅再一次生动地传示了莺莺的一片真情,而且及时地肯定了张生急人之难的可贵品性,使他们的爱情喜剧自然地升华到精神境界、合理地增添了英雄光彩,是王实甫精巧地深化人物形象、激化戏剧矛盾的珠玉之笔——为随后莺莺和红娘憎恨夫人背信弃义、同情张生有功却被骗而预作了照应,使性格刻画和戏情铺排都呈现“天然妙丽”的极佳之境。
继莺莺对张生的真挚感激和真情赞美之后,缀以莺莺的〔赚煞〕终曲,遂使舞台上由悲转喜的气氛更加圆润、深隽。莺莺深情地唱道:在诸多僧徒各自逃生、众多家眷无人瞅问的艰危处境中,唯有这个张生虽与崔家不相识、无亲故,却“横枝儿着紧”——由局外之人而热情地为我们着急、帮我们解忧。须知,这不是他一时的书生之气多管闲事、爱出主意,他也该提防着好与坏、有关与无关的同归于尽。虽然他和我非亲非故,但在我们命垂旦夕的危急时刻,他这样挺身相救是令我终生难忘的。唉,解危之事成与不成,暂且都由着张秀才来办理吧(我们一家儿都托付给他了)!果真有用兵之计、退兵之策呀,张生呵,只盼您一封书信就击退五千贼兵。结末一句“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随口而出,不加雕饰,既本色,又活泼;既亲昵,又峭拔,真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美感力量,形象地显示出莺莺对张生爱之信之、祝之盼之的欣然情态,缓解了前此唱[六幺序]时的悲惧气氛,嬗变了舞台的运行节奏,焕发出明快的喜剧效果。明代大艺术家唐寅就曾以《笔尖儿横扫五千人》为题,写出过洋洋千言的评赞文章,见收于暖红室《西厢记》翻刻本卷末,足见这些优美曲词的不朽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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