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李玉·一捧雪(第二十三出边愤)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李玉·一捧雪(第二十三出边愤)

莫怀古有家传至宝玉杯一只，名“一捧雪”。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藩，仗势强取天下各种古董及至宝。莫怀古的友人汤勤为日后能荣华富贵，便把莫家有“一捧雪”的秘密，告诉了严世藩，并登门索要。莫怀古以假杯献上，蒙混了严世藩。但他酒后失言，将此事又泄漏给汤勤。汤再一次向严告密。严世藩恼怒，便查抄了莫家。幸而莫家仆人莫诚将“一捧雪”隐匿，才免遭不幸。莫怀古便携带爱妾雪艳娘及仆人莫诚，投奔世交蓟州总兵戚继光。严世藩从汤勤计向戚索要莫怀古的人头。戚继光为莫诚替主受刑，舍身救主所感动，放走莫怀古，将莫诚的人头献给了严世蕃。不料，又被汤勤识破。他为了博得个“半世富贵”，决计把周济过他的莫家斩尽杀绝。于是便株连到戚继光与雪艳娘。雪艳娘为了搭救莫怀古与戚继光，佯允嫁与汤勤，但定要汤勤指假为真，使莫家得以保全。事后，汤勤逼婚，雪艳娘借机刺杀了汤勤，又自刎而死。莫怀古之子莫昊，流离在外，考中进士，劾奏严嵩父子，皇帝准奏，处治了严世藩。莫怀古举家终得团圆。



【仙吕引子】 【金鸡叫】 (生毡笠佩刀上) 天外羁残喘。度朝昏恨深仇远。魂梦愁将名姓显，几度逢人怕识颜和面。

逃魏死张禄，相秦生范睢。绨袍虽恋恋，折胁恨难灭。我莫怀古。自遭权贼陷害，差兵擒获，赴法市曹，幸赖义仆代死，好友潜身，更名归复。投托潮河川魏参将麾下为幕宾。我虽苟且偷生，只是累莫诚无辜受戮，日夕痛心，又未知此后雪艳行止若何? 家中妻子曾知我消息否? 镇日千愁万虑，度日如年。不觉容颜非故，须鬓侵霜。咳，老天，老天，未知今生能有再返家乡报仇泄恨之日么? 今日天气明朗，不免到塞外闲步一回。(行介)你看，青冢霜寒，黑山风紧。马眠沙碛，兵倚戍楼。塞北草生苏武泣，陇西云起李陵愁。好凄惨人也。

【仙吕入双调过曲】 【沉醉东风】 黄云朔风似旋，映落日断烟如练。遥望着雁孤还，泪痕如霰。玉门关盼来天远，长安望悬，钱塘梦牵，堪怜，鎩羽何年返故园。

(望介) 你看那边一人好像关内来的，不免前去与他问个信儿。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虚下) (丑毡笠挂箱上) 沙场晓雨尘腥在，毡帐西风马乳香。我乃汤经历手下长班的便是。我老爷被雪娘杀死，家业飘散，我乘机取了些金银，置买绸疋等货，特往关外贩买人参，迤逦行来已是潮河川了，不免趱行前去。(行介) 正是，今古战争何日尽，往来名利几人闲。(生上) 几处吹笳斜日外，何人倚剑白云边。(见介) 请了，客长是那里来的?(丑) 咱家啊!

【江儿水】 南北京师走，苏杭杂货全。(生) 元来京中卖杂货的。请问足下卖什么宝赁? (丑) 销金织锦兼绸绢。(生) 正是边上用的东西。(丑) 玉器珍珠和诗扇。(生) 本钱大哩。(丑) 还有两件私货(低唱介) 芽茶烟酒金丝线。(生) 只是路途遥远得紧。(丑) 贸易敢辞劳倦。(生) 可就在边外置些货物么? (丑) 置买狐腋貂皮，更把人参挑选。

(生) 好，好，这里贩人参到南边去，有利息的。(丑) 可要取些货物瞧瞧么? (生) 使得。(丑出绸绢扇介) 这是五彩装花。这是遍地织绵，做战袍绝妙的。这是名人诗扇。(生念介)世蕃为北溪兄书。(丑) 这是绝妙的好字，是严阁老老爷写的。(生) 是他儿子写的。这扇子不像行间撺贩的货。(丑) 不瞒你说，这扇是俺旧主人的。(生) 你主人是那个? (丑) 是左军都督府经历汤勤。(生作惊介) 如今他在那里? (丑) 不要说起。(哭介) 被人刺杀了。(丑) 被什么人刺死的? (丑) 说也话长。老丈不嫌絮烦，待小子说个明白。(生) 愿闻。

【五供养】 (丑) 有个钱塘莫宦。与俺爷阿同侍豪门，诗酒留连。谁想姓莫的假杯来掇赚，那严大爷忿怒火如燃。(生) 姓莫的与严家不合也，与你爷没相干? (丑) 你那里晓得俺爷呵机关千万闪得那姓莫的，只得弃微官，远逃残喘。(生) 逃了去了也罢了。(丑) 严爷怎饶得他，过捕缉，临边界，紧牢拴。霎时枭首命归泉。

(生) 呀，竟杀了他。(丑) 杀也是小事。(生) 以后便怎么?

【玉抱肚】 (丑) 函头驰献，俺汤爷对严爷说首非真，牢笼巧全。(生) 杀人怎么假得，严爷可信么? (丑) 乍闻言，顿起雷霆把那监斩戚总兵，与莫妾雪娘命军旗，扭解株连。(生) 有这等事? (丑)头颅真假细穷研。那日绵衣堂上两命须臾凭片言。

请了，别了。(行介) (生扯住介) 请说完了。(丑) 与你我一些相干也没有，说他怎的? (生) 只当听新闻的一般，请讲完了。(丑) 那日呵。

【玉交枝】 也是天心发现，炤温犀头真罪蠲，(生) 这两个人便怎么了? (丑) 将军节钺牙重建，那雪娘呵判罗敷鬻身谐眷。(生) 这处分也罢了。(丑) 俺爷如今不是了。贪图丽容，思缔缘。喧天锣鼓来庭院。(生) 那妇人从也不从。(丑) 难得，难得。这雪娘千贞万烈 (做手势介) 把俺爷呵溅锟鋙，须臾命捐，又自己呵截咽喉魂游九原。

(生惊介) 杀了你爷，又自刎了? (丑) 正是，正是。如今说完了，我要去了，不要耽阁了我的生意。请了。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下) (生吊场) 可恼，可恼。汤贼陷我杀身，复以假首砌陷无辜。复行奸骗。杀得他好。只是雪姬为我自刎，可不心伤!

【川拨棹】遭逢蹇，恨奸谋，仇不浅。痛杀那誓死婵娟，痛杀那誓死婵娟。矢坚贞，全身雪，冤痛遗骸埋那边，欲招魂归九天。

(杂上) 战士思家处，征人堕泪边。归爷在这里，小的那里不曾寻到，如今爷在寨中请归爷讲话。快去，快去。

【尾声】 (生) 斜阳千里旌旗卷。(杂) 听四野笳声哀怨，只落得那万里征人泪雨涟。

(生) 西风落日三边暮，(杂)万里寒烟一望平，

(生) 相思相见知何日? (合) 此时此夜难为情。



“逃魏”二句： 张禄即范睢。战国魏人，因得罪魏相，潜逃入秦，为秦相，更姓名曰张禄。 魏人以为范睢已死。 (见《史记·范雎列传》) 莫怀古因得罪严世蕃，更名潜逃，人们以为他已死。其身世与范睢有些相似，故借此自比。“绨袍”二句： 范睢在魏国曾受到大夫须贾及魏相的污辱，其胁骨被打断，牙齿打掉，用席卷起来，扔在厕所里。后须贾赴秦国，见范睢未死，身为秦相，又赠以绨袍谢罪。这里表明莫怀古像范睢那样，能感念绨袍之恩，但难忘折胁之恨。碛 (qi弃)： 水中沙滩，沙碛即沙漠。“塞北”句：此句用苏武持节牧羊塞北的故事，写莫怀古盼归的心情。“陇西”句：此句用汉代李陵战败降匈奴终生不能回汉的故事。写莫怀古的思乡愁苦。鎩(sha杀) 羽： 羽毛摧落，比喻失意。长班： 明清时官员随身侍候的仆人。掇 (duo夺) 赚： 哄骗，诳骗。函首： 用器物把头颅装起来。“炤温 (zhao yun照运)“句： 传说晋温峤至牛渚矶，人云下多怪物，峤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灭，奇形异状。此借以形容真相大白。蠲 (juan捐)： 免除，减免。节钺 (yue月)：指符节及斧钺。象征兵权。牙，即大将所建、饰以象牙之旗。牙重建，谓戚继光又重新掌握了军权。罗敷： 汉乐府中美女。这里指雪艳娘。锟 (kun昆) 鋙 (wu雨)： 宝刀。



如果没有读过 《一捧雪》的人，只要看 《边愤》这一出戏，就能掌握全剧情节，并且能在善恶美丑的辨认中有所收益。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出：“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 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 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而 《一捧雪》恰是如此，莫怀古一人，“一捧雪”一事，是全剧主脑，其间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皆围绕此“一人一事”而设。然而在二十三出以前，邪恶势力占了上风，作为全剧“主脑”的人与事，下落不明，是非未白，留下的悬念很多。至本出戏，莫怀古始正式出场，交待了他逃往潮河川之后的遭遇。然而，身处边陲的主人公，怎样才能与事件中心联系起来?于是，作者便精心创造了一个无名氏丑角，从千里之外的江南来到边塞。由于他是汤勤的长班，所以一切内情尽知; 由于他与莫怀古素不相识，且又远在塞外，故而敢于吐露情怀，使这出戏引人入胜，扣人心弦。当莫怀古知道对方是汤勤手下的长班之后，便步步深入，先后提出十个问题，长班就一一回答。言者无心，闻者有意。长班把汤勤所为当新闻来讲，莫怀古闻知雪艳自刎却如雷轰顶。观众则随着他二人的一问一答，对“一捧雪”引起的这一场公案的本末了解得一清如水。特别是对汤勤“机关千万”、“牢笼巧全”的奸险本性，对严世蕃“顿起雷霆”的暴虐揭露得淋漓尽致; 对雪艳娘刺汤勤、捐性命的义胆刚肠描绘得穷神尽相，动人心弦。

本出戏开头的 【金鸡叫】、【沉醉东风】 二曲，生动描绘出塞外“黄云朔风”、“落日断烟”的苍凉画面，抒发了主人公有仇难报、有家难投的愤懑之情，格调沉郁凄怆。结末的下场诗，又将边塞风光与人物凄楚的情怀融为一体。前后呼应，照应严密，表现出作家结构剧情的卓越才能。中间，以一小小诗扇，引发出无穷关目，又将两个陌生人连结在一起，使剧作波澜迭起，情趣横生，既补述了前面剧情，又为以后各出情节的发展设下铺垫。

这出戏里，作者成功地塑造了莫怀古与长班两个人物形象。莫怀古是个胸怀大志，惨遭小人陷害，被迫出走的人物。他更名改姓，独自飘流在边塞。虽然生计艰难，屈居人下，但自比范睢、苏武，以此展示济国大志不改。自己身遭不幸，但一心追怀义仆莫诚，惦念身在虎穴生死未卜的雪艳娘以及远在钱塘的妻儿老小。有仇难报，有家难归，愁如云，泪如霰，度日如年。这里，不但展示了莫怀古的襟怀，而且给观众摆出了诸多的悬念。随着长班的出现以及他与长班的交谈，他的聪明与机敏也得到进一步展现。以往，当汤勤向他索取一捧雪时，他能以假乱真，已初步显示了机智，但又因酒后失言酿成大祸。经历大劫之后的莫怀古，不但机智，而且相当警觉。当他发现题诗绢扇是严世藩墨迹，为汤勤之物时，他能按捺急切心理，缓缓诱导长班说出与此扇的关系。他一旦得知大仇人汤勤就是长班的旧主人，虽然吃惊，但十分冷静，马上追问：“他在那里?”回答是“被人刺杀了。”于是他又追问：“被什么人刺杀的?”这样，便步步深入地探听事件的底细，但并不说明自己的身份，不敢轻信于人。俨然是一个局外人，所提出的问题，却击中要害：“姓莫的与严家不合也，与你爷没相干?”这样看似不关轻重的话语，势必使长班道出汤勤坑害莫怀古的原委，流露出对主人为人的指责。然而，当说到严世藩勾结绵衣卫株连忠良时，长班戛然收住。在人人自危的时代，长班存有戒心，生怕牵连到自己。这时，莫怀古巧于迂回，以“只当新闻一段”搪塞，才诱导长班说出全部事实。莫怀古得到了真情，仍未暴露自己的实姓，他屡遭磨难之后特有的谨慎机敏在此又得以体现。

李玉善于刻画下层人物形象，如实地展示出社会的本来面貌，这在他的许多剧作中都获得了成功。《一捧雪》中的主要人物汤勤，在社会上是个沉沦到底层的百无聊赖的人物，但事实证明，当他一旦窥测到有发迹的可能时，便恩将仇报，投靠权奸，助桀为虐，在政治旋涡中掀起轩然大波。作者通过这个人物，揭示出黑暗专制的明代政治，是这些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菌滋生的土壤。长班亲自目睹了他的主人制造的这一场大悲剧，以及善恶美丑同归于尽的结局。所有这一切，都使这个小人物惊恐不安，不敢怀有与他主人一样的奢望，只求远身避祸，钻营小利，苟活于世。这一个普通的小人物的人生道路与处世哲学，正是那个黑暗时代的普遍心态，作者安排他成为《边愤》这出戏的主角，恰准确的反映了明代的社会现实。这小人物，深知世情险恶，只有遇到陌生人，才开口透露莫家遇害的真情，并自然地流露出褒贬倾向。当说到问题的要害时，他意识到稍有不慎会招来是非，便说“请了”“别了”，“与你我一些相干也没有，说他怎的? ”用这些闲言回避实质。这些细节的真实，具有典型的意义，透视出明代的特务统治给当时人们的心灵留下的阴影。李玉让这个小人物在这一出戏里为主角，全出戏由他唱主要唱段，客观地叙述事实经过，而让事件的核心人物莫怀古做局外人，从旁提出问题，造成强烈的戏剧效果。这种安排可谓“脱窠臼”的典范。

剧中边塞风光的诗情画意，渲染了气氛，使遇难流亡的莫怀古，在这种空旷的环境中更显得孤寂悲凉。典故的运用，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人物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