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恽·浣溪沙》原文赏析
隋末唐初与汉亡,干戈此际最抢攘,一时人物尽鹰扬。褒鄂有灵毛发动,曹刘无敌简书光。争教含泣到分香?
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强的历史意识:持续数千年的修史“接力赛”,举世瞩目;对历史的畏惧,常常使某些不可一世的封建帝王变得稍为规矩一些;以史为鉴,照察现实,成了大大小小政治家和忧国忧民者的“必修课”;“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宋文天祥《过零丁洋》诗),多少志士仁人在历史的天地里找到了寄托魂魄的家园。浓重的历史沧桑之感,长期以来一直影响着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塑造。王恽这首《浣溪沙》,便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写成的。
词人将艺术视点投向“隋末唐初”与“汉亡”之际,这是中国封建史上两个十分动荡而又英雄辈出的时代,诚如上片所概括:“干戈此际最抢攘,一时人物尽鹰扬”。“抢攘”,纷乱貌;“鹰扬”,威武貌。到处是刀光剑影,到处是战云翻动,有多少英雄好汉逐鹿中原,有多少起于草莽的无名之辈转瞬间成了叱咤风云的历史明星!诗意并不新鲜——时势造英雄也;然语调铿锵,节奏腾踔,干净利落,足以为下片之情感喷发蓄势。
下片如何生发,如何将异彩纷呈、波涌云翻的历史画面“定格”,至关重要。若无深刻而独到的历史感受,写来一定乏味。词人着眼于英雄悲剧的探寻,故特别留意英雄人物的“最后一幕”。这也是中国古诗词中屡见不鲜的话题,前人几乎从许多角度将它说尽。李清照咏项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是对“英雄末路”的赞歌;杜甫咏诸葛,“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诗),是壮志未酬、忠魂已逝的心事浩茫的挽歌,……王恽将从哪一角度介入是题?
他从众多英雄人物中选择了四位——唐褒国公段志玄、鄂国公尉迟敬德,三国时期的曹操和刘备。他们四位各有其显赫的功业和性格征象,凭什么将他们维系在一起?作者首先展示的,是他们身后的殊荣,无论哪一位都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英名;历史在这方面显得相当慷慨,似乎不尽写其“鹰扬”就有点对人不起。“褒鄂有灵毛发动”,指段志玄、尉迟敬德不但在太宗时跻身凌烟阁功臣群像,而且在玄宗年间由丹青高手曹霸奉旨重绘,使年久褪色的画像再放光辉。杜甫有诗曰:“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凌烟功臣像,是丹青绘就的历史,太宗、玄宗借此为群臣放“样板”,天下臣工也视此为历史佳话,津津乐道。曹操和刘备的待遇如何?他们曾纵横四海,无敌天下,历史也不会将其冷落,自有文字记载见诸史册,让万世千秋共仰其光彩。故词人吟道:“曹刘无敌简书光。”
词写到这里,实在看不出有多少新意。“褒鄂”、“曹刘”两句,分明是“一时人物尽鹰扬”的平面延伸,说他们际会风云,横戈跃马,终于“赢得生前身后名”(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时势和历史待他们都不薄。若满足于此,这首《浣溪沙》最多只是笔力比较浑厚、文辞比较简炼的有关几位英雄人物的颂辞,思想太贫乏了。不必为词人着急,他自有通盘考虑,他的心力和才思几乎都押在最后一句上。没有这一句,通篇皆死;有了这一句,全局皆活。这委实是一着“险招”。
且看这一句:“争教含泣到分香?”
曹操临终有《遗令》:“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众妾)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一代英豪,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发出了这样的令人辛酸泪下的《遗令》!没有什么遗产,诸夫人只能分得一点“余香”以作纪念;而众妾更要自食其力,卖履糊口。此番情景,与前面叙写的曹氏生前之威武和青史之垂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词人不由得抗声诘问:是什么,让曹操弄到了“含泣分香”的地步?
这当然一言难尽。多少主客观原因造成了这种严酷的事实。在漫长的中国封建史上,凡真正的英雄几乎都避免不了悲剧的收场,“英雄”和“悲剧”简直就是孪生兄弟。词人并不想在此对这一问题作深入的探究,他的诘问还带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既然图画的历史和文字的历史都热衷于宣扬英雄人物的赫赫声威和飒爽英姿,那么,它们怎忍心让曹操最终演出了“含泣分香”的人生一幕?这是退一步、进两步的反问。弦外之音很明白:历史啊,你并不想看到这一幕,你在为英雄人物树碑立传的时候,是不是有意无意地遗忘了什么呢?
回答应当是:作为具备血肉之躯和丰富情感的“人”,英雄们常常被历史无情地遗忘了!有见识、有胆气的历史学家是严格地把英雄当“人”来对待的。司马迁便是光辉的典范。在他笔下,刘邦不但能高唱《大风》,而且有小吏的无赖;项羽不但能“力拔山兮气盖世”(《垓下歌》),而且会对虞姬发出生离死别、柔情万缕的悲歌。可惜,历史慢慢地竟将太史公也遗忘了;在人们的历史意念中,更喜欢把英雄抽象为“神”。这委实是悲剧的悲剧。由于历史的局限,王恽当然不可能对此悲剧作出我们现今的种种分析和估量,他只是朦胧地觉察到这不大对头,需要掷出一个沉甸甸的问号。
不妨再扫瞄一下本词提及的另外几个英雄的“最后一幕”:
刘备临终,托孤于白帝城,不只是向诸葛丞相托付江山,而且是一位忧心忡忡的慈父向自己的至友托付不太争气的儿子。
段志玄寝疾,太宗亲自临视,涕泣而别,顾谓曰:“当与卿子五品。”志玄顿首固请回授母弟志感,太宗遂授志感左卫郎将。他念念不忘的是手足之情(见《旧唐书》本传)。
尉迟敬德脾气不妙,常常在朝廷上弄得皇上和许多重臣下不了台,结果太宗“不怿”,警戒他“勉自修饬,无贻后悔也”。于是,他憋了一肚子气,“笃信仙方”、“不与外人交通”,一憋就是十六年,直至老死(《旧唐书》本传)。
他们都象曹操“含泣分香”那样,有着割不断的世俗生活的绵长情丝,他们都有作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词人对此有丰富的艺术直觉,故他饱蘸激情地写下了高扬全词意绪的那最后一句。
让我们透过悠悠历史去发现“人”的喜剧和悲剧,让我们展望未来去迎迓“人”的光辉灿烂的复归!本词可就此细细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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