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恽·点绛唇》原文赏析
雨中故人相过
谁惜幽居?故人相过还晤语。话余联步,来看花成趣。春雨霏微,吹湿闲庭户。香如雾,约君少住,读了《离骚》去。
幽居独处,“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唐刘禹锡《陋室铭》),怡然自得,大有意趣。然而又难免静极思动,希望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生活之水稍微激动一下,掷入一块小石子,或者掠过一道鹤影……
打破这种寂寞的最佳方案,莫过于邀一两位好友来聊聊;如果是老朋友不打招呼自个儿找上门来,那味道就更醇、更足了。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王恽这首词单表这种人生乐趣。
“谁惜幽居”,是自我设问,又是自我解嘲:有谁喜爱我这个蜗居啊?!看模样,词人已好久没有接待客人了;人情冷暖,牢骚是免不了的。然而,不期风雨故人至,一位老朋友竟冒着霏霏春雨前来拜访,不只是见见面、拱拱手,而且一屁股坐下来促膝谈心,该有多大的交情!“相过还晤语”,一个“还”字,将词人孩子般的喜悦之情一股脑儿道出。“话余联步,来看花成趣”,主、客双方越谈越投机,越谈越有兴味,索性离座,并肩,携手,散步,到小园里玩赏带雨的春花。后一句,应该读作“来看——花成趣”,花儿相依相偎,妙趣天然,令人忍俊不禁;若变通一下,亦可读作“来看花——成趣”,主、客二人看花生趣也。不管怎么读,反正是花也有趣,人也有趣,以趣生趣,趣无穷矣!
上片主要写动态、动作。人最深刻的方面只有通过“动作”才见诸实现,无论是小说家、散文家还是诗人,都是传神“动作”的热情追蹑者。本词写“动作”,特别讲求节奏之轻快,几乎是一个特写接着一个特写,如涟漪相因,如珠跃玉盘。这样,就把两个快乐得有如孩童的“夫子”形象,妙趣横生地突现出来。是的,上片是“趣”的咏叹调。意趣,情趣,或惊喜,或诙谐,或轻松,或热烈,相辅相成,使“幽居”沉浸在春一般深的友谊的潮水之中。
然而,“千里搭帐篷,没有不散的筵席”,有“客至”就有“客去”。眼看时光不早,客人要告辞了。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唐李商隐《无题》诗),两个“大孩子”可有点依依不舍了。
下片没有将“离”字劈面捧出,而是笔锋一转,写景:“春雨霏微,吹湿闲庭户。”那迷蒙的、雾一般飘动、笼罩了远山近树花苞嫩叶微微地透露出寒意的春雨啊,竟在无声无息中把门户、把窗棂,甚至把碧纱窗内的几案都吹湿了!这当是主、客二人分手之际的共同体验。见面后热乎了好一阵子,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个冷冷的“湿”字;现在,分手在即,他们都显得有些神经过敏,都不想将“离”字道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不约而同地莫明其妙地发现了这个“湿”字。这就是弗洛伊德、乔伊斯们所论证和表现过的“潜意识”的涌现,一股地地道道的“意识流”,或者叫做“心意”的不自觉的“对应物”。词人敏锐地把握了主、客双方在这一瞬间的闪念,用吹湿闲庭的霏微春雨将二人此时此地的微妙心境暗示出来。其艺术魅力要大大超过直说“分离”,直说“惜别”。还有更叫人潜心意会的妙着,那便是突然蹦出来的三个字(一个短语):“香如雾。”什么“香”?哪里飘来的?是炉中香?是花之香?是湿润了的春泥的香?还是融着春之气息的雨之香?……都象都不象,故如“雾”,叫你莫辨东南西北,叫你心痒痒地说不出所以然来。其实,最接近标准答案的应当是“心香”——这对老朋友相互浸润、相互吐纳的纯真友谊的“心香”。一时间,他俩全笼罩在这种“心香”之中了。不是有什么“新感觉派”吗?此处笔墨就有新感觉派的派头:那种隐秘的、飘忽的思想意念,那种刹那间的感觉活动,融成了非现实的忘我境界。
至此,“离”字还是没有道出,也无须饶舌了。主、客二人心照不宣,都迟疑着,拿不定“去”、“留”的章程。最后还是主人开了口:“老兄啊,还是多逗留一会儿吧,咱们再共读一遍《离骚》,如何?”此处“离骚”,可视为确指屈《骚》;也可以虚泛些,理解为抒忧国忧民之情、向往鸾鸟凤凰昆仑玉英美人芳草的诗歌佳作。反正主、客双方都有“离骚”,够他们作终夜谈了。词的结尾,没有交代客人的意向,去耶留耶?由读者诸君去想象。这恐怕就叫做“余音绕梁”吧?
这首词,写得流利自如,质朴醇厚,人物的动态和心态刻画得入微入妙。它是一首情真意切的友谊之歌。人们啊,不要自我设防,蜷缩在你的“蜗居”或“深院”中吧!“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中、老年呢?有缘、无缘的呢?都应当争取机会来相会。有“绿蚁新醅酒”(白居易《问刘十九》诗)的,或者“樽酒家贫只旧醅”(杜甫《客至》诗)的,只管拿出来;友谊不在酒杯中,而在高举酒杯的心力和腕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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