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又副册判词其一
又副册判词其一
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
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这一首写晴雯。晴雯是《红楼梦》众多奴婢中最富有反抗精神、所受压迫颇深的一个女奴。她是曹雪芹着意塑造的一个典型人物。这个典型人物的鲜明个性及其悲惨遭遇就体现在判词上,全书围绕这些展开笔墨,其中最主要的情节有四处:“撕扇子”、“补雀金裘”、“反抄检”、“夭风流”。判册画面上“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形象地描绘了晴雯生活的环境——除了门口两头狮子干净,再没有干净的贾府——黑暗腐朽的封建社会。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这两句点出晴雯之名,同时也赞誉了她的高洁品格。雨后新晴叫霁,寓“晴”字。“霁月”,天净月朗的景象,同时以“光风霁月”喻人的品格光明磊落。“彩云”,喻美好,云呈彩色叫雯,寓“雯”字。这两句是说象晴雯这样品格磊落、美好的人极为难得,因而,也就难以为阴暗、污浊的社会所容。判词开头就为读者点明了晴雯的悲剧命运。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是晴雯这个典型人物的最基本的特征。她有“心比天高”的性灵,又有“身为下贱”的地位,这两者之间构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构成了她敢于抗争的性格特点。作者以此作为塑造晴雯性格的最基本特征而贯穿于典型化过程的始终。晴雯十岁那年被贾府奴仆赖大买来,成了奴隶的奴隶。因贾母见了喜欢,就被赖嬷嬷当作一件小小的玩艺儿孝敬了贾母,贾母又给了宝玉。她在宝玉房内当了五年零八个月的丫头,后被王夫人以“狐狸精”的罪名,硬从病床上撵走,至死时也不知乡籍何处,父母何人,甚至姓氏。其“身为下贱”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她又有“心比天高”的性灵,她美丽、聪明、正直、口齿伶俐、刚强不屈,天生成一副傲骨。她对主子不阿谀奉迎,鄙视秋纹得了王夫人赏的两件旧衣服就喜形于色的庸俗;她身为奴隶却自尊自爱,憎恨坠儿偷虾须镯的“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的行为;她光明磊落,无情地揭露花袭人为了巴结主子而搞的“鬼鬼祟祟”“瞒神弄鬼”的勾当;她爱憎分明,支持藕官等几个孩子围攻诡计多端、虐待芳官的赵姨娘。在“撕扇子”“反抄检”两节中,更表现了她不因“身为下贱”而低三下四的铮铮傲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写晴雯不小心把扇子失手掉在地上,跌折了扇骨,宝玉责她是顾前不顾后的蠢才,晴雯立刻冷笑反驳,宝玉气得黄了脸,要回太太打发她出去,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这里表现晴雯既有对宝玉爱恋,又不满他拿主子身份压派自己的感情。最后宝玉不仅“滴下泪来”说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而且在吃酒回来后,给晴雯扇子撕,还讲了一通撕扇子也是“爱物”的道理。晴雯撕扇子这一行为看来与她那“身为下贱”的身份是毫不协调的,然而作者正运用这一情节塑造了晴雯的桀傲不驯的性格。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中,凤姐等到了怡红院抄检,袭人等唯命是从,“任其搜拣一番”;而晴雯却“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还当众指着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脸痛骂。这“倒箧”一举,表现了晴雯的人格尊严,她绝不允许主子们、狗仗人势的奴才们对自己进行人格侮辱,她虽是“身为下贱”的奴仆,却硬是不甘于奴隶被压迫被蹂躏的地位而起来抗争,她那高洁的操守,独立不羁的人格,那一处不是“心比天高”呢?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说她:“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这些比喻,何曾过誉。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一巨大矛盾就决定了晴雯的悲剧命运。贾宝玉在他的《芙蓉女儿诔》中,把晴雯悲剧的原因归结为“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兰竟被芟鉏”(意思是:恶鸟仇恨其高翔,雄鹰反而遭到网获;臭草妒忌芬芳,香兰竟被人剪除),在判词中“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亦是明白地写出了晴雯悲剧的直接原因,这里表现了曹雪芹光辉耀眼的民主主义思想:明明是一个奴隶,却偏偏有比很多主子都聪明的智慧、高洁的操守;明明是一个奴隶,却偏偏不甘心被压迫被蹂躏,而起来抗争,其结果必然遭受更严重的摧残迫害,以致夭亡。
书中多次通过不同人的口气写了她的美丽、聪明、风流、灵巧。第五十二回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更突出描写了她的聪明灵巧。宝玉穿了老太太给的雀金裘,不小心后襟烧了一块,第二天还必须穿。于是要嬷嬷拿出去找工匠织补,去了半日,织补匠、裁缝、女工都不认得这是什么,不敢揽这活,只得拿回来。这时独有晴雯认得这是雀金裘,可以用孔雀金线织补,于是抱病连夜赶出,精巧得“真真一样”。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突出地记写了她“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的情况。抄检大观园是由绣春囊引发的,查抄结果本与晴雯无关,她既没有司棋那样的儿女信物,也没有入画“私相传递”为兄长保存的财物,但她却成了这场大围剿最悲惨的牺牲品。她的全部罪过是“风流灵巧”,长得太好了,而且从不趋炎附势。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首先进了馋言:“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这谗言使王夫人动了心,叫来一看果然是个“美人儿”,她“一生最嫌这样的人”,怕把宝玉勾引坏了,于是强加个“狐狸精”的罪名,全不顾晴雯已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硬要两个女人把她“从炕上拉了下来”,撵出大观园,很快地就悲惨地死去。晴雯虽然爱宝玉,但她并没有以“私情密意勾引”宝玉,这感情一直埋在心底,直到临死时,宝玉探望她,才吐出这肺腑之言。晴雯之死给宝玉心灵上造成深深的创伤,一个美丽、聪明的十六岁的女孩子怎么会夭亡呢?宝玉只能相信小丫头说的她当了“芙蓉花”的花神,特意为她写了一篇长长的悼词《芙蓉女儿诔》,以抒发自己内心的哀痛与愤慨。宝玉这样哭诉道:“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由此可见,宝玉以汝南王和石崇自况,把晴雯比作碧玉和绿珠。他心中的晴雯,是可亲可信的,犹如美妾碧玉、绿珠,然而她竟离他而去,这怎不使“多情公子空牵念”呢?晴雯之爱宝玉,宝玉之亲近晴雯,自有其民主主义思想为基础。书中以“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作为塑造晴雯这一形象的基础,更表现了作者的民主主义思想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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