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招贾宝玉结诗社帖》贾探春
贾探春
娣探谨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瘃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招贾宝玉结诗社帖》见《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贾探春撰,题系笔者所加。
继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之后,荣国府内因这次笞挞引起的风波逐渐平息,经过一番调养的宝玉,身体一日好似一日。贾政因皇上看重,点了学差(任派往各省掌管科举等事的提督学政官),便拜别宗祠和贾母,于八月二十日离家公出。宝玉因而清闲起来,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狂荡,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一日,正值无聊之际,探春妹因雅兴大发,着翠墨送来招结诗社的花笺来。宝玉接读之后,拍手叫好,欣然应邀,向秋爽斋走去。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班的婆子,递上芸哥儿《送白海棠帖》一份,并白海棠花两盆,宝玉嘱婆子回贾芸的话,并放置好花盆,自己径奔秋爽斋来。
招结诗社花笺和送白海棠帖儿几乎同时送到这位“风流孽鬼”下世的群艳之首宝玉手中,导致了海棠诗社成立和群芳一系列的吟咏与唱和,作为“诗礼簪缨之族”的荣府大观园内,精神文化生活顿时活跃充实起来。“诗童才女,添大观园之颜色”,《红楼梦》一书亦因而格调更为雅致,文采斐然。
探春是贾府的三姑娘,贾政的二女儿,赵姨娘生。“生得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她的特点有三:首先是虽属庶出,却“不管什么偏的,庶的……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太太又痛她,……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谁敢小看她?”其次,“她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她说“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一番道理”。连王熙凤也说她“心里嘴里都也来得……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比起贾环来“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丫鬟们给她取个“浑名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扎手,也是一位神道,……老鸹窝里出凤凰”。第三,她同宝玉关系很好,在作为一个女儿,却“才自精明志自高”,要为振兴自家门庭出力方面,同宝玉作为男子却偏爱胭脂,“愚顽怕读文章”恰恰相反。正因其见识、才华、文采均很突出,在与男子分庭抗礼、并驾齐驱方面,又同宝玉的“女清男浊”思想非常契合。因此,两个人物形象在小说中处境、地位、性格和作用,均是相反相成的。正如她的别号“蕉下客”,其中暗含一个“绿”字,同宝玉号“怡红公子”并列,“快绿”衬托“怡红”,处大观园中心位置,这就是探春在全书和在这次结社唱和中的特殊作用和地位。无论从哪方面看,诗社由她发起都是合乎情理的。脂砚斋评:“起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兴利除弊’之文也。”即为“探春理家”伏笔,亦有道理。
《招宝玉结诗社帖》共二百多字,叙事、写景、议论、抒情有机结合,骈散相间,文采精华,风调亦如其人。除起首“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及最后“此谨奉”数字均系帖式要求外,正文可分四层:
“前夕新霁”四句,从大观园内一场新雨过后“月色如洗”的清秋夜色入笔,叙述自己陶醉于“难逢”的“清景”中以至受寒得病。“漏已三转”即三更过后,漏即更漏,记时所用。“犹徘徊于桐槛之下”,可见女主人公领略大自然之美的兴致之高,真乃“见之忘俗”。“获采薪之患”即得病。《孟子·公孙丑下》有“采薪之患,不能自朝”句,朱熹注云:“言病不能采薪。”与《礼记·曲礼之下》之“负薪之忧”同意。
“昨蒙亲劳抚慰”四句,紧承上文表达对宝玉殷勤慰藉自己的感激心情。“真卿墨迹”,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手书,珍贵文物,宝玉以此相赠,证明对探春“惠爱之深”,亦见女主人公文化素养与艺术鉴赏水平颇高。第二十七回,兄妹二人在石榴树下交谈时,探春曾说“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是理解她的心理和要求的。“鲜荔”即鲜荔枝,第三十七回袭人和晴雯对话时对此作了补充,宝玉不仅着人给探春送鲜荔枝去,而且用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盛着,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晴雯送去之后,探春“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可见“何痌瘃惠爱之深哉”痌!(tong guan),见《书·康诰》“ 痌瘃乃身”,蔡沈集传云:“恫(即痌),痛;瘃,病也。视民之不安,如疾痛在乃身。”此处言宝玉见探春得病如自己疾病在身,关怀备至。
“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十句,抒怀古之幽思,引出“历来古人”的高雅风范:纵“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所言全系汉魏两晋文人名士之风流韵事。“投辖攀辕”,极言挽留宾客时心情之殷切。“辖”,车轴两端使车轮不致脱落的部件。《汉书》本传载:陈遵大会宾客,将客人车辖投入井中,使之不得离去。“攀辕”,即牵挽车辕,不让客人走。见《东观汉记》“攀辕扣马”。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亦有“攀辕卧辙”句。盘桓,即徘徊,此处言留连山水。让人们联想到魏晋名士“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左思句),白眼世俗、崇尚自然、翳然林木、洒脱风流。为下文伏笔。
“娣虽不才”以下言组结诗社愿望。“窃”与“叨”均系谦词。“窃”即私下,“叨”即叨光,沾光。“栖处”,即居住。“泉石之间”与古之“些山滴水”照应,指大观园内“不断生色”的园林景观。“兼慕薛林之技”一句,突出薛宝钗、林黛玉两人在大观园群芳唱和中出类拔萃的核心地位,虽一言带过,用意却深,不可放过。“技”一作“雅调”,更妥。以上,从自然环境和人物才华两方面阐述了创建诗社所具备的基础与条件。
“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承接“泉石之间”伸发四时景物之美,风、月,意味秋爽,杏、桃指代春芳,切合大观园内景观。“惜未”、“或可”二句,折入结社唱和,逼出下文主旨。以下连用三个晋人典故: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莲社用东晋典故,释慧远、慧永、刘遗民、雷次宗等十八人结社于庐山虎溪东林寺白莲池,同修净土之法,吟诗著文,号白莲社。陈郡谢灵运恃才傲物,一见慧远,肃然心服,为凿东西二池,种白莲,故叫白莲池。传说十八名贤曾邀陶渊明入社,后人撰有莲社高贤传。“须眉”,指代男士。
“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亦用晋人故事。谢安当年隐居东山,与王羲之、许洵、沙门遁支相游处,出则才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脂粉”,指代女子,指大观园内诸才女。“直以”二字,一本作“不教”,则与上句连属更紧。
以上两句,用反诘句式,骈骊对仗,气势不凡,宣称脂粉不让须眉,宣告大观园内,已高举蛾眉为主体的文化大旗,俨然有兰亭楔集、竹林遨游之流风余韵,庶几与晋人恃才傲物相通,直与科举官场、仕途经济相对立。
须眉之中才华出众、“绝顶聪明”之宝玉,公然置身脂粉之列,表现了对仕途经济、八股时文、封建道德的背弃,正是曹雪芹厌恶混浊官场,仰慕魏晋风度、追求世外桃源之理想再现。
末二句再用骈骊对偶收束全文。“棹雪而来”,再用晋人典故。《世说新语·任诞》载:“王子猷居山阴(今绍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哉!’”
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有“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之句。帖中借用王子猷“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不拘泥于具体目的。价值就在“兴会”二字。探春因陶醉于良辰美景、清秋月色之中,同王子猷有类似的契机,所以发起诗社。故本回目云:“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偶结”二字,表明这种兴会。诗社唱和,意在“寄兴写情”,咏白海棠诗前,由宝钗将此意道破。这种诗歌主张同科场有功利目的之八股时文或歌功颂德应诏应制之作迥异。
“娣则扫花以待”句,反用
杜甫《客至》诗中“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意,拥帚折节,表热忱欢迎。
全文二百余字,叙事简赅,写景清新,要紧处骈骊对仗,纵横排阖,情致高雅。最可贵处在于:引魏晋高风表大观园内众诗童才女之不凡气度,且突出薛、林两位中国传统文化熔铸之艺术典型,醒人耳目,勾连全书线索,为海棠诗社等诸次唱和作有力铺垫。对于有才干而又区别于王熙凤等的人物形象探春之文采作鲜明恰当表现,作为笺帖又与贾芸《送白海棠帖》风格比照,共同促成诗社成立,却雅俗迥异,相反相成。
此帖虽为探春所作,却代表了园内诸诗童、才女共同心愿,不仅宝玉拍手称快,钗、黛、迎春、惜春、李纨等人“一招皆到”。连“枯木死灰”式的青年寡妇李纨也异常活跃,自荐掌坛为社长,懒及作诗的迎春、惜春也限韵、监场,众“诗翁”皆起雅号,逸兴遄飞。脂砚斋云:“美人用别号,亦新奇花样,且韵且雅,呼去觉满口生香。”十二金钗的太虚幻境——大观园,不仅是温柔富贵之乡,更是充满诗词兴会之理想王国。
七人结社,加上湘云赶来,一共八人。先写出一组文采风华的《咏白海棠》诗来,然后,以“海棠”为诗社命名。脂砚斋批:“真正好题,妙在未起诗社,先得了题目。”此后,诗社日益“兴旺起来”,至第四十九回,已有下列人员参加:李纨、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凤姐儿、宝玉等,加上香菱,共十四人,参与她们的诗词活动的还有“槛外人”妙玉。形成一个压倒须眉的文化阵营。直至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出现又一次创作新潮,才改海棠诗社为桃花诗社。《招宝玉结诗社帖》给读者的印象是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