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篇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僮仆余粱肉,婢妾蹈绫罗。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横簪刻玳瑁,长鞭错象牙。足下金鑮履,手中双莫邪。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苍梧竹叶清,宜城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已。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北里献奇舞,大陵奏名歌。新声逾激楚,妙妓绝阳阿。玄鹤降浮云,鱏鱼跃中河。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淳于前行酒,雍门坐相和。孟公结重关,宾客不得蹉。三雅来何迟,耳热眼中花。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簪珥或堕落,冠冕皆倾邪。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绝缨尚不尤,安能复顾他。留连弥信宿,此欢难可过。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但畏执法吏,礼防且切磋。
曹魏末年,公卿世族侈靡无度,世风日坏。西晋承其流弊,愈演愈烈。史载晋武帝耽于游宴,后宫嫔妃有数千人之多,其荒淫怠惰已令人啧舌。更有甚者,晋惠帝时, “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宋书·五行志》),简直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风气所及,当时的勋臣贵戚,如王恺、贾谧、何曾、石崇、王戎等,莫不竟为聚敛,以夸豪奢。《世说新语·汰侈篇》所载此类事实甚多,如王恺与石崇斗富,平日“穷绮丽以饰舆服”,即使在当时堪称稀世之宝的珊瑚枝,竟也视如敝帚,可以信手击碎。又如王济(妻常山公主,晋武帝女)设家宴, “供馔并用瑠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袴椤,以手擎饮食。蒸豚(小猪)肥美,异于常味。帝(指晋武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竟然用人乳喂养小猪,只从这一点,便不难想象当时的贵人豪族是过着怎样骄奢淫逸的生活
张华生当魏晋之际,在魏曾任佐著作郎、中书郎,入晋历黄门侍郎、太子少傅,官至司空。他的地位和经历使他能熟知贵家子弟的放纵生活。说到张华自己的生活状况,史无明载,不过《晋书》本传称他“少孤贫,自牧羊”,可见是出身庶族,在当时势必受到大族的憎嫉。论其为人,则“少自修谨,造次必以礼度。勇于赴义, 笃于周急”,显然是一个耿直不苟的人。正由于他的出身和性格,才使他敢于针砭时弊,写出了《轻薄篇》、《游猎篇》等暴露世族社会荒淫无耻生活的乐府佳什。
《轻薄篇》是一首乐府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编入“杂曲歌辞”。两汉乐府立足于现实社会, “生于哀乐,缘事而发”。魏晋以下则为模拟之作,但魏乐府尚能“借古题,写时事”,不失其现实意义,而晋乐府或借古题咏古事,或借古题咏古意,一味在古题中讨生活,唯有少数作品能指事针时,稍稍摆脱当时风气,张华这首诗便是一例,也可见乐府诗的优良传统未能断绝。《乐府解题》说: “《轻薄篇》言乘肥马,衣轻裘,驰逐经过为乐,与《少年行》同意。何逊云‘城东美少年’,张正见云‘洛阳美少年’是也。”这就是说在《轻薄篇》这个题目下,一般要写乘肥衣轻,驰逐为乐。张华所以选用此题,大抵也因所写内容与此相关。
诗的首四句“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既领起下文,又统括全诗,一切底蕴尽在于此。以下自“被服极纤丽”至“素蚁自跳波”凡二十句,极写“浮华”百象;自“美女兴齐赵”至“此欢难可过”凡二十八句,极写“放逸”种种。末段“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六句,写“浮华”、 “放逸”者的颓废心理,感慨人情轻薄,世风日下。结句“但畏执法吏,礼防且切磋”,深叹礼法废弛不行。全诗的描写重点在“浮华”百象与“放逸”种种,以此为衬垫,自然引发议论和感慨。全诗的关键则在“人生若浮寄”一句,这是承接上面的描写并转入下面议论的关捩。全诗的主旨全在结尾的两句话,既是直率的批评,也含有讽谏的意味。
这首诗写作技巧的特点,一是长于赋陈,二是善于用事。所谓赋陈即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如诗中写“浮华”,则被服、肴膳、僮仆、婢妾、车马、簪履、甲第、酒醪等等,一件件道来,细致入微。所谓用事即运用典故以表达深意。在这首诗中,用事又有明显的与不明显的两种手法。明显的如“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金日碑、张安世都是西汉的辅政大臣,许家(汉宣帝许皇后娘家)和史家(汉宣帝祖母史良娣的娘家)则是富贵倾于一世的外戚。与金、张、许、史朝暮往来,一语点明了他们的豪贵。不明显的如“玄鹤降浮云, 鱏鱼跃中河”,仅从字面也能知道是写乐声之妙,致使云鹤驻足,渊鱼出听。实则上这两处均属用典,前者见《韩非子·十过》: “师旷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后者见《淮南子·说山训》:“瓠巴鼓瑟,而鱏鱼听之。”又如“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墨翟是不喜欢音乐的人,《墨子》有《非乐》篇;展季(即柳下惠)是不好色的人, 《孟子》中有赞语,现在墨翟停车坐听,展季赞叹不绝,足见声伎悦耳动心。清陈祚明评这首诗: “通首华缛,警句有姿,余语并能古雅。”(《采菽堂古诗选》卷九)这也说明此诗除了思想意义比较积极以外,在语言的运用上确也有其成功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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