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札记·说晏几道[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通行本作“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全宋词》第二二五页
此词与[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一阕,是小晏词中两首压卷之作。早岁讲授宋词,总觉得这一首很不好讲,因为要讲的别人都已说尽,自己了无新意。近几年重读此词,逐渐多所领悟;但直到最近重新检玩,才发现自己过去的理解完全错了。主要是错在抒情主人公的性别上。从前我一直认为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就是作者本人。因此对上片第二句,我便理解为作者在一位初见面的少女殷勤劝饮之下,由于盛情难却,只好“拚却醉颜红”,旨在不忍辜负她一片心意。孰不知“拚却醉颜红”的人,正应该理解为就是“捧玉钟”者自己。又如整个下片,我原也以为作者是在向他重逢的情人倾诉,其实这首词自始至终,都是以女抒情主人公的身分和语气向她所爱的男子来表达她的深情挚谊的,而上片则是那个捧杯劝饮的女子的难忘的回忆:回忆自己当年作为一个侍酒的歌人,在主人的盛宴上遇到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年,由于一见倾心而情不自禁地向他殷勤劝酒的情景。而她的一见倾心正是通过殷勤劝饮这一细节来体现的。但这还不够,作者为了着力突出女方对这个值得钟情的人的主动追求,更进一步写她虽已不胜酒力,却仍陪着她的意中人尽情酣饮,终于宁可使自己“拚却醉颜红”。这样理解,才见出作者意在抉出女性内心对爱情大胆而迫切的追求,于是更写了三、四两句。这一联,我开始只注意到它的句法,舞到月光低下楼心,渐渐隐没到婆娑的柳树后面去了。岂非天快亮了么?唱歌唱得连扇子都扇不出风来,一则形容歌人全力以赴去歌唱以致忘记扇扇子(扇上画的桃花正以见持扇人的美艳),一则写天欲曙时凉意顿生,扇影可捐而不用了。这样讲并不错,但作者为什么这样写呢? 只是为了用绮丽的对偶句以极写酣歌妙舞的的狂欢场面么?若干年前我的理解确只停留在这个水平上。现在我懂了,这正是当年酣歌妙舞的那位微醺的丽人最难忘的一个良宵。她为什么这样高兴?这么不辞辛苦的尽情歌舞?这正是因为在观赏和聆听她的人们中间有她的那个值得为之尽一切力量表现自己歌喉舞袖的意中人。在这一狂欢场面的背后,正是一种“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的动力在驱使她这样不惜力地高歌曼舞。为了表达她一见倾心的满腔热忱,她把一切本领都用上了,忘记了疲劳,忘记了时间,愿以自己的浑身解数博得知音者的青睐顾盼。用这样具体的行动来描写一个女子的深情挚谊,比千万句海誓山盟的言词可深刻多了,小晏诚不愧为写情的圣手。
然而这难忘的初逢转瞬间已成陈迹。在这女子的心中,尽管这幸福感是短暂的,却再也不能磨灭,可是一别多年,自己的意中人却一直未能再遇。所以她在一旦重逢时立即真情流露地向他剖白:你知道我是多么难以忘情啊,自从同你分手,我就一直回忆着那一次邂逅相逢,甚至多少次做梦都同你在一起,“魂梦与君同”者,乃女子自陈之辞,盖出于《毛诗·鸡鸣》之“甘与子同梦”。此当指梦里同你在一起,而不宜讲成和你做同样的梦,那样反而不亲切了。
历代评论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后两句上。前贤用杜甫《羌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对照“今宵”二句来讲的大有人在。王楙《野客丛书》还引了戴叔伦的“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客夜与故人偶集》)和司空曙的“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我这次仔细爬梳,感到此词与唐贤诸作虽相似而实不同。盖杜诗固属儿女情长,却是家人团聚;戴与司空氏两诗则是为朋友离合之情而作。独小晏此词乃情人聚晤,而且这双情人虽说两心相印已久,却一共只见了两次面。这才是晏词与唐人诸诗主要的差异所在。而这种柔情曲意只宜用词的形式表达。前人朦胧地感到诗词有所不同,殊不知其不同处还是在于主人公的身分、性格和场合之各异,依旧是个内容决定形式的问题。而“诗与词之分疆”(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语),关键则在“银釭”二字。 这个形象就与“共此灯烛光”或“夜阑更秉烛”不一样,也与“红烛”、“青灯”等词语有区别。着一“银”字,就给人以闪亮辉煌之感,在这首词里,“银釭”所照,正与风韵不减当年的丽人形象恰相辉映。但此词之含蓄深婉尚不止此,其所以不惜连用“剩把”、“犹恐”等虚词来加重语气,我以为作者显然是要把“喜极而含悲”(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语)的意思透露给读者。盖两人一见钟情,随即分手,今夜重逢,仍复匆遽,暂时晤聚,依然要长别的。而“相逢是梦中”一语也才有了更深一层的不尽之意。此之谓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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