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云二十而与余游。甲申闻变,尝相约入山,予牵率不果,而师已悟道,受法于云门具和尚。今夏从灵隐来,止城西之太平庵,云将远游庐岳,贻书别予,以两人年逾不惑,衰老渐至,至世法梦幻,惟出世大事乃为真实,学道一着,不可不勉。
予感其言,因作此诗赠之,并识予愧也。
晓雨西山来,松风满溪阁。
忽得吾师书,别予访庐岳。
分携出苦语,殷勤谓同学。
兄弟四十余,衰迟已非昨。
寄身苍崖巅,危苦愁失脚。
万化皆虚空,大事惟一着。
再拜颂其言,心颜抑何怍。
末运初迍邅,达人先大觉。
劝吾非不早,执手生退却。
流连白社期,惭负青山约。
君亲既有愧,身世将安托。
今观吾师行, 四海一芒屩。
大道本面前,即是真极乐。
他年趺深岩,白云养寂寞。
一偈出千山,下界钟磬作。
故人叩松关,匡床坐酬酢。
不负吾师言,十年践前诺。
从诗序中可知,此诗写于作者“年逾不惑”之时,“甲申闻变”之后。吴伟业虽二朝为官,一生却常以仕清为恨,心情悲苦,曾自谓“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所以思想上倾向于宗教,尤其是向往佛教的“出世大事”,曾与愿云“相约入山”。虽因种种牵累未能践约,死时毕竟留下遗言要穿僧人的服饰入殓。钱穆的《中国文化史导论》有段话可为吴伟业的这种思想作一很好注脚:“宗教的功用,大部分是逃避现实,使人从现实小我中解放出来,而与人以更大的天地,藉此亦可作为人生失意的安慰。”这首诗便是借着与愿云和尚的赠答,宣泄了作者在“衰老渐至”,觉“世法梦幻” 后的向佛之心。
“晓雨西山来,松风满溪阁。”以写景起句,出语不俗,气象开阔。“西山”和 “松风” 隐指愿云和尚借住在城西的太平庵中。后几句转入记事,平直地叙述了 “序” 中提到的事: 愿云禅师将远游庐山,临行前写信与诗人作别,并殷殷地劝勉他“惟出世大事乃为真实,学道一着,不可不勉。”从“兄弟四十余”到“大事惟一着”六句的主旨即在此。这几句话虽出自 “已悟道”的愿云之口,其实何尝不是作者自己在时迈人衰之际,经历“诗祸史祸,惴惴莫保”,甚而“牵累几至破家”后觉得“万化皆虚空”的人生感慨呢?!不过是借着愿云的现身说法,来表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迫切性罢了。“寄身苍崖巅,危苦愁失脚”两句以形象的比喻,描摹人世的险峻艰难之状,比起直露的宣教来,显得更有说服力。自 “再拜颂其言”而后,都是作者对愿云信中所言的答词。对愿云禅师的劝诫,诗人深以为然,同时也为自己仍处难行不进的 “迍邅”状态、“达人”已“大觉”而感到愧怍,并表示了 “退却”出世之心。“流连白社期,惭负青山约。”这里用了两个典故。“白社”,指白莲社,亦名莲社。晋朝慧远法师在庐山东林寺,会集高士逸者,于无量寿佛像前,建誓而修西方之净业。因寺中多植白莲,故名白莲社。唐代白居易曾仿效慧远故事,在香山与僧人如满共修“净土”,亦叫“白莲社”。后就成了佛教团体的泛称。“青山”,在安徽当涂县东南,南朝诗人谢眺曾筑室山南,后故又名谢公山。唐诗人
李白原葬于别处,后人据其生前 “悦谢家青山”的遗意,将他迁葬此山。“白社期”和“青山约”都表明作者并未忘怀当年和愿云“尝相约入山”,同修事佛,但因可能仍有着一般文人进与退、仕与隐的矛盾而未能践约,心中很惭愧,到如今则更有了“身世将安托”的忧虑。看到愿云禅师云游四方,“芒鞋踏破岭头云”而终于悟道的榜样,作者似乎也找到了寄托身世的出路,那便是出世修行,追求涅槃。惟其如此,方能忘掉人世痛苦,获得解脱,悟得大道,进入极乐世界。“极乐”,即极乐世界,或曰净土。佛经上说,这是阿弥陀佛成道时依着愿力而建成的。那里“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是绝大多数佛教徒所向往的世界,俗称“西天”。从“他年趺深岩”以下六句则具体描绘了来年修行的情景。“趺”,即蒲团趺坐,置足背于股上,是坐禅的一种仪式。作者想象自己在白云深处,山岩之中,日日以禅诵为事,焚香独坐,高唱佛偈,隐隐闻得下界的钟磬声; 故人来拜访,便在禅床上抵足谈禅——好一幅超脱尘嚣、怡悦安适的修行乐图。最后的结语“不负吾师言,十年践前诺”与开篇相照应,又回到“感其言”上,并相约日期以“践前诺”。作者在诗中所流露的对“出世大事”的热望,已非如一般文人将隐逸参禅当成一种消遣、享受的生活方式,像
白居易所说的“不学空门法,老病何由了。”对作者来说,出世,主要是由于惧世,为了避世,所以这种念头才显得如此迫切而诚挚,想象中的修行图才会如此美好。
这首五古中,牵涉到不少佛家的名词术语、事典掌故。但作者通过对答的形式娓娓道来,显得自然流畅,层次清晰,避免了落入许多禅诗演绎佛理时堆砌说教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