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痾从中来,悟罢本谁病。
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士径。
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
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净。
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
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
一挥四百病,智刃有馀地。
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
斌老即黄斌老,四川梓潼人,北宋诗人兼画家文同的妻侄,善画竹,亦能诗。绍圣二年(1095年),黄山谷因修《神宗实录》被章淳、蔡卞一党诬为不实,贬官黔州,元符元年 (1096年)又迁戎州(今四川宜宾),他是在戎州与黄斌老定交的,二人以诗画往来,有赠答唱和之诗多篇。这篇诗题的意思是“以病愈遣闷之诗二首答黄斌老”,抒发了诗人病愈后排遣烦闷时的心情。
贬黔州、戎州这六年,是黄山谷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时期,他把自己的寓所取名“槁水庵”、“死灰庵”,就表达了他内心的痛苦。贬中遘病,心情更加苦闷。于是,黄山谷便从佛禅之学中寻求精神寄托,御以摆脱痛苦、排遣烦闷。这两首诗就是典型的例子。
先说第一首。“百痾从中来,悟罢本谁病”,出语相当奇警。痾,即病,病之所来,多为生理发生了毛病,但黄山谷却说百病都是从心里产生的,是一种心理现象,治病的方法也不是访医求药,而是参悟佛禅之道。他认为,只要参悟了佛禅之道,任何人也就无病无灾了。很显然,黄山谷不是在就病论病,而是在借病说佛说禅。佛学认为,人生有八苦,病苦是其中之一。病苦又有两种,一种是由外感风热引起的,一种是由先世恶业招致的。其总根源在于人内心的“无明”。《智度论》第八说:“病有二种,先世行业报故,得种种病。今世冷热风发故,得种种病。” 《止观》第六说:“无明为病渊源,中道(按即佛性智慧)为药府城。”禅学也认为,人的一切烦恼都来源于用知见遮蔽了清净的“自性”,如果获取了“无上正觉”或悟出了 “自性”,病根和烦恼也就扫除了。这首诗头两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尽管黄山谷混淆了佛学所说的两种病,也尽管佛禅学把一切病根都归咎于人心并不正确,但诗人这种有意混淆和按佛禅学观点对事实进行 “理论提升”的思路,既表达了他想用佛禅之道排遣苦闷的心情,又不失为一种别具匠心的写作方法。按照这种理论,开悟了,就意味着病好了,病好了,心境自然也就清净了。所以三、四句说:“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士径。”既是写实,又给人一种无限清凉的感觉。西风带着小雨湿透了小径,也凉透了庭院,不正意味着诗人已沉浸在一种一念顿悟、大病初愈的愉悦中吗?下面四句,则用对比和象征的手法表现了诗人从病、烦恼、苦闷中挣扎出来、自悦自傲的心情。“苦竹绕莲塘”是一个丑恶的环境,但开悟之后的诗人却能撇开这些丑恶而欣悦于活泼自由的鱼鸟之性。《世说新语·言语篇》载: “简文入华林园,顾左右曰: ‘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山水,便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唐代诗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也说: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黄山谷在诗句中注入的正是这种意度玄远、禅机活泼的心灵。“红妆倚翠盖”,指的是荷花,象征的却是一个“色”的世界,这当然也是丑恶现象,但诗人却断然认为,开悟了的他能够不受色相的污染,保持禅心的清净! 通过这富有象征意义的一“苦”一“悦”,一“色”一“净”的对比,诗人也就传达了他悟道之后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喜悦之情,表现了他从佛禅之学中吸取的与病魔与丑恶环境作斗争的坚毅弘忍的勇气。
再说第二首。如果说上一首还带有一种以 “悟”抗“病”的“紧张”之情,使作品显示出了某种相互抗争的 “张力”,那么第二首就更多了些平静、欣悦、赞美的意味。“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是一个极为清爽、令人欣悦的境界。古诗中描写这种境界而又能与这两句抗衡的大概只有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 中的名句: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三、四句更把我们带入了一个由 “鱼游”和 “鸟语”组成的活泼泼的世界。但是,出语奇峭的黄山谷并不满足于对表面现象的描绘,他要让这十个字包含更多的意味。于是他说,鱼游得那么自由,就在于它悟出了 “世网”的险恶,逃离了这个世界; 鸟语那么动听,就在于它句句带着彻悟后的“禅味”。这是“移情”,也是“布道”,体现了 “水鸟树林及诸佛所出声音皆演妙法,与十二部经合” 的佛禅精神(《阿弥陀经》),但更多的是表达了诗人病愈开悟后的喜悦。他似乎觉得,自己不仅与“鱼鸟”心心相印,而且也化做了那鱼,那鸟,正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驰骋。正是这种心满意足的沉醉,使他对佛禅之道发出了赞美:“一挥四百病,智刃有馀地。”《维摩法经》: “是身为灾,百一病恼。”僧肇注云: “一大增损,则百一病生。四大 (按,指组成人身体的四大原素地水火风) 增损,则四百四病同时俱作。”经又云: “以智慧剑,破烦恼贼。”《庄子·养生主》又有“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说法,这两句诗正是运用这些典故极写了佛禅智慧有如金刚之剑,一挥除病,游刃有余的威力,也体现了黄山谷服膺这种精神武器的心情。诗写到这里,已把对佛禅的赞颂推向了高峰。但紧接着,爱起波澜的诗人又把笔锋一转,平平实实地道出了自己病后的另一种心情:“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这是一种格调上的“陡转”,意味着全诗已由第一首第一联唤起的“高蹈”格调转入了平实语气,也象征着悟道的诗人由超凡脱俗转入了“平常心是道”的日常生活境界。按禅宗的说法,悟道之后持此“平常心”入世,在生活中就会无往而不适。这样,这两首情绪高昂的诗就在这种“平常心”的自然流露中结束了,但正因为如此,它也引起了读者如嚼橄榄般的回味。
在一些平凡而小巧的事物中注入某种哲理和挚着、沉重、坚毅、欣悦等复杂感情,并用千锤百炼、奇幻精警的字句、结构表达出来,正是黄诗的特点,这两首诗就是极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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