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郑文焯
其一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月黑。目断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颜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
其二
留不得,肠断故宫秋色。瑶殿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见说长安如奕,不忍问君踪迹。水驿山邮都未识,梦回何处觅?
其三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落日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鱼雁沉沉江国,不忍闻君消息。恨不奋飞生六翼,乱云愁似幂。
关于此词的作意和写作年代,词中没有明确交待。但近人赵椿年据词人一生行迹和此词内容推断,大约是庚子事变中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身在吴越的词人怀念朝廷、君王的“问讯之作”。此说言之成理。
郑文焯是晚清知名人士,他能书善画,又精通诗词音律,早年颇怀政治抱负,于光绪元年中举,官至内阁中书,是光绪戊戌变法的直接见证人和参加者。变法失败后,他离京旅食于苏州,为巡抚幕客四十年,一九一八年去世。
他是一个历经时代剧烈变动又带有浓重封建士大夫色彩的词人,因而,在他的笔下,表现了激烈的心灵碰撞,复杂而又真实。置于特定时代背景之中观之,其词作具有特殊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耐人寻味。
这里选析的,是内容互相关联的一组词,分别以“行不得”、“留不得”、“归不得”为题旨,从三个递进的层面上细细状写了庚十事变中清廷君臣仓皇北顾的惨状和词人对国与君命运的关切,在封建文人的心目中,国君就是国家的象征。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月黑。”这第一首的上半片,起句就以直呼式语气抒发现实感慨:君王啊,你不该走,你看那弱不胜风的衰杨枝条,都为你折下而且愁得变了颜色!这里的杨指杨柳。古俗有折柳赠别之举,柳谐“留”音,有依依不舍之意。此处,词人以“衰杨”霉变的黦色(黄黑色),表现了极度绝望的心情。看来,留是留不住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行,这是何等的悲哀!在这悲哀的氛围里,有马踏寒霜地的特特蹄声,裂人心肺;有雁飞月黑夜的孤影,催人泪下。这里,用“寒特特”的通感表现手法,将触觉与听觉效果交融,使原本平淡无奇的叠音词平添了强烈的感情色彩,仿佛声声马蹄都踏在词人敏感而柔弱的心坎,冷酷而又无奈。而“雁飞关月黑”暗用唐人卢纶《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句,则使短短的五个字具有了确切而又丰富的内含,为全词的悲剧主题,烘足了气氛。
“目断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颜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作者时在苏州,地处东南,他在词中化用古诗句”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是约指君主流亡的方位,同时表达一种热切的企望之情。“不忍”句,写他此时此刻不忍再想象亡国亡君被迫离京时那惨不忍睹的面容。这里的“思君”和下二首中的“问君”、“闻君”,共同体现了古代封建士大夫“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传统心迹,只不过通过词人之笔的点染,便有了较多的感情色彩。虽说“不忍”,但出于对君与国的真诚关切,他禁不住又痛切地为君王思想下去:你不要离京吧,你这昨日的主人,今日反变为客,青翠美丽的山峦已不再是你过去那个一统帝国的版图了。换言之,你这次离都已不是皇帝的巡幸,再没有康乾下江南的气势和荣耀了。当然,这种撕心裂肺的亡国景象并不是完全的历史真实,这时的青山仍是故国,但在国君弃都,万众惶恐的多难时节,词人的亡国之痛却是非常真切的,正是这一情感的真实,构成了此词的特殊魅力。
“留不得,肠断故宫秋色。瑶殿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上一首的沉痛挽留在严酷现实面前已成徒劳,君王终于走了。千里问讯的极度悲怆使词人仿佛置身于故宫那令人肠断的萧杀秋色之中,恍然觉得自己已独立于故宫夕阳之下,痴望那层层富丽宫殿在御沟水波中的清晰倒影。这倒影似真似幻,使人顿生往事如烟之感,不忍卒思。在这里,“直”字是词眼,不仅简括出了水面波澜不兴的静止状态,而且造成了与死寂心境极为吻合的写景效果,连同后面的“夕阳”句,象一个“休止符”,为下片的转头作了铺垫。
“见说长安如奕,不忍问君踪迹。水驿山邮都未识,梦回何处觅?”词笔转向目前,“见说”一词,说明人心惶惶,传言四起,争说着国事的变故。“长安”代指北京。“长安如奕”,是借用杜甫诗句:“闻道长安如奕棋。”用棋局来比喻都城形势变幻莫测,可见忧心忡忡和寝食难安之状。他多么想知道国家正在发生的一切啊!可他“不忍问”,不忍听到君王的狼狈踪迹和不幸消息。作为人臣,他那颗忠君爱国之心在煎熬着,迫使他日思夜想。但由于山水迢递,思而不得,即使梦里的虚幻消息,也因时空阻隔而觅不到。“水驿”二句化用南朝诗句“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以极痴极真之语出之,把思君念君之情推到了极限。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落日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弃都而去的君王既然因“留不得”而不得不行,这一去恐怕再难回转了,绝望之余词人竟巴望冥冥之中有神佑,使逝者如斯的岁月重现一回传说中的故事。据《史记·荆轲传赞》索隐载:“燕丹求归,秦王曰: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丹乃仰天叹。乌头即白,马亦生角。”这是怎样一种神奇景象啊!然而,深知国运将终的词人,悲哀地认识到它的虚妄,他痛楚地推断着此时此刻君王的境遇:在凄凉的关塞月夜中不知何处传来勾人乡魂的笛声,然而故国难回,君王一行只好在马嘶声中继续向北逃亡!这里用了唐人李益的诗意:“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千古不衰的诗句是千古之人的共同心声,化用于此,以其历史积淀的内含,收到了双倍的艺术效果。
“鱼雁沉沉江国,不忍闻君消息。恨不奋飞生六翼,乱云愁似幂。”毕竟想象代替不了现实,心情焦渴的词人仍企待着君王的实况传来。然而鱼雁沉沉,杳无音讯,偌大南国,一片死寂。这里的“不忍”,是“极愿”心情的再次表露。“不忍闻”,是怕听到坏消息,而他的企盼无疑正相反。正话反说,透露出词人心情的极端矛盾。你看,他终于憋不住喊出“恨不”句,表达了异常热切的渴望,道出了他“三不忍”背后的真实心迹:恨不能顿生六翅奋飞到君王身边!然而,纷乱如云的世事象巨大的覆物之巾,使人难解愁肠。
这组词在郁暗的景物描写之中作结。那朵朵乱云正象那令人窒息的时代氛围,重压在词人心头,也重压在众多今日读者心头,这就是艺术所传递的历史的信息。
这三首词虽着重写思君念君之情,带有那个时代封建士大夫不可免的局限,但其深层意义却在于它反映了在那国事难艰、万方多难的年代里一个有良知、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报国无门、前途黯淡的极度苦闷和徬徨心态,值得今天的人们细细品味。历史向人们呼唤着互相间的理解和沟通,在这里,艺术显然是手段,也仅仅是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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