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孩子因肾功能衰竭夭折已三年多。他25岁的青春刚闪光就熄灭了,宛如一个油气已罄的打火机发出的火星。他死后,除留给我这个孤老一片无边的凄清之外,还有十几本日记——他懂事以后,在我的“身教”下,也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翻阅他的日记,因恐触发我渐已麻木的悲酸。但前些时梅雨刚过,春光转暖,清晒杂物时信手翻阅了他1981年亦即他18岁时那本日记,他那时病情较稳定,眼看国家拨乱反正,百废俱兴,他的同龄人升学的升学,就业的就业,整个生活在沸腾,而他以病弱之身只能在家吃闲饭,颇有一种“斯人独憔悴”的颓唐,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语多苦涩。但忽然在一页日记起始,露出欢欣的闪光了:
“呵,我还是能工作的!我还是有用的!爸爸已经在学校里为我谋到一个收发的岗位,明天就可以上班了,我真高兴,我一定好好干!我要证明自己没有白活!”
他何尝知道这是我这个做爸爸的“愚弄”了他呢!他那份“工作”,其实是我在无奈中和几位好心人共同筹划的把戏,是为了鼓励他活下去的巧妙安排——使他有病的身心有所寄托,有所藉慰,征得关云锦校长的同意,安排他在武师分院收发室帮忙,名义上是个“工作人员”了,而他那份工资,全部是由我的工资扣出转帐拨付给他的。此事是“保密”的,除财务科经办人知情以外,秘而不宣,垦儿自己自然蒙在鼓里,直到1988年他死时,我仍不忍对他说破。
然而,他“上班”后十分高兴,精神面貌为之一振,十分欣幸于自己“有岗位了”,不再是“待业青年”了。为了报答,也为了确证自己不是废人,积极有加,原先大捆的图书是由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到收发室提取的,他到任后的新猷之一是自己扛到图书馆去,以至图书馆的人连对我这个做老子的人也一并表扬了:“你儿子真热情负责!”我感慰之余,也曾示意他不要劳累伤身,但他说了:“既然做事,就该做好,我不能扫您做爸爸的面子嘛!”我只好以苦笑表示我的无言哀怜。后来心地善良的曾莉会计师于心不忍,向我提出:由她出面向校部建议,孩子也该同工同酬,应按合同工给他支付一份工资,不再由我的工资扣转,这才不违情理。但我坚决谢绝了这份好意,我认为让他“假码工作”,不过是配合他药物治疗的一种心理处方而已,不该让学校增加开支的。
当时学校逢年过节,教职员工照例有一份“福利肉蛋”之类的,垦儿是编外的编外人员,当然不能沾光,我怕此事露馅后伤他的心,只好到集贸市场采购同量的一份,哄他说你那一份已发到系里我领回来了,他吃得分外甘馨,认为毕竟通过自己的劳动挣来一份福利享受了。还劝我多吃。听到他这些话,我的筷子就变得格外沉重,但还是笑嘻嘻地夸他有出息。
就这样,他十分卖力地“干”了两年,带着“报国有门”的纯真。直至后来病发又住了院。
他死了,他毕竟带着“我曾经工作过”的微未满足而辞世的。在他短促而又多难的一生中,也算迸发过一次青春的闪光,懵懂的,然而真诚。
(1991年4月23日《武汉晚报》)
赏析这是一篇发自深心的悼亡文。也可以说是一篇如泣如诉的祭文——一位老年的父亲在祭奠他短命的儿子,一位明达的老教师在祭奠一个逝去的时代。
然而,人们从此随笔中读到的不是悲酸,而是旷达与自豪,读到一老一少两代人如何招架苦难,又如何体恤时艰的。
作者所凭吊的亡儿,从其亡故时的年龄推算,就知道他降生于60年代,又从作者的教师身份推想,这个书香门第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其“斯文”肯定曾用来“扫地”,这个已逝青年肯定会随其父亲的华盖运有过辛酸的童年,病弱的身体就是那个时代的一宗遗产,这一点,文章虽然没有明说,但尽在不言中。
但这个青年生前是有教养的,在其父的熏陶下不间断地写日记就是一证。“参加工作”后,居然有他的“新猷”:主动把原该待领的大捆图书每天送到图书馆。这就是他对社会的一片反哺之情。虽然懵懂,然而真诚。这一细节既震撼过知他爱他的父亲,写出后也感动着惋他惜他的读者。这个被疾病折磨得“宛如一个油气已罄的打火机”的青年,虽无力燃烧了,然而仍艰辛地发出星星的闪光,欲以证明他的青春不甘虚掷。这是对生命的歌颂,对青春的敬礼!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后道德废墟亟须重建的当年,更显得可贵。
这篇随笔以真实而又真切的笔触,抒发着一位老教师对独子的舐犊之情,为祖国的分忧之诚。为了抚慰病儿报国的渴望,又考虑到学校不能招收一个病弱者从业的现实,无奈而又善良地与校方合谋设计出一种自费兼义务的就业方式,让儿子蒙在鼓里忘我地服务,而领的是父亲暗拨的“工资”。而在造成“上班”的既成事实,这个小收发的工作已赢得上下交赞之后,这位做教师的父亲仍谢绝同事帮助其子“转正”的可能,这是多么辛酸而又多么高尚的长者之风和赤子之心!
老年丧子,向来被认为人生三大不幸之一,这篇文章没有仅仅沉缅于对这种不幸的倾吐,而写出了一个老教师对传统道德的皈依,对社会道义的遒循,因而不但是感人的,而且是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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