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水乡,因为是游击队经常活动的地方,所以敌人扫荡很频繁,三天两头闹敌情,老百性不得安宁。白天有人在村头站岗;夜间不敢脱衣睡觉。
一天晚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情报,说附近敌伪据点要来围村,动员人们离开家,到外边躲躲。晚饭也顾不得吃,带点干粮,我和母亲就到河套里去。这儿紧靠潴龙河,临河有一片片的园子,有看园子的小土屋,也有菜窖。离村有三里多地,一般,敌人是不到这儿来的。
夜色苍茫,寒风凛冽,道路坑洼。我和母亲相互扶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庄稼地,在河套里寻找避身的地方。我们家是没有园田的,但船道口那儿有几亩高粱地,地里还留着秫秸码子,那儿是否可以避避风?摸着黑,辨认着方向,终于找到我家的地,把秫秸码子搭整了一下,我们就钻到里面去,母子俩依偎着取暖。到半夜时,天气越发凉起来,冻得手脚发麻,只好又钻了出来,沿着河岸往北走,想另找栖身的场所。
潴龙河封冻了,发着微白的光。河岸上的树,光秃秃的,在寒风中颤抖,栖在上边的乌鸦,偶尔有一两声低吟。田野寂静得令人害怕。我们茫然地走着,心里很空落,走到哪里去呢?
天上的星星,像冻在冰板上的钉,发着寒光,启明星还无影无踪,大概离天明还早着呢!
前边,凸起的土丘一侧,闪出一丝亮光,随后就泯灭了。啊!那可能是一个菜窖,莫非里边住着人吗?走近了,果然是个菜窖。我和母亲踌躇了一下,不得已,走到窖口,轻轻敲了一下上边封盖着的草帘。
过了一会儿,经过主人在里边审慎地盘问,知道不是外人,这才蹬着小梯子上来,一边打开草帘一边低声说:“快点进来,别让灯光跑出去。”
地窖有三米深,下到里边,觉得暖气扑面,有一股潮湿的气息。在土墙坎上,点着一盏豆粒大的小油灯,微微地发着淡黄色的光。
“村里有情况吗?”主人小声问。“说是敌人要来扫荡。”母亲说。
“不怕,这儿,他们来不到。”主人坚定地说。
渐渐,我看清了这一家人。男主人,圆脸盘,长着黑胡茬儿;女主人白净俊俏,坐在炕上,怀里抱着一个胖娃娃,正在喂奶。他们都是当村人。那媳妇叫我母亲表姑,这是一种乡村论儿,实际上,并不是亲戚。
“表姑,您们坐在炕里边吧!这炕暖和着呢!”她挪挪身子,拍一下铺着干草的炕。
“是暖和。”母亲感激地说,“深更半夜,不该来打搅。”“别说这个。这年头,都有难处,咱们就像一家子。多会儿盼着打败了鬼子就好了。”
主人再次招呼我们上炕。炕很窄小。母亲不好意思,连连说:“我们就这么坐坐吧!一会儿天就明了。”“不行,好歹睡一会儿吧!坐着不解乏。”主人说着,腾出被褥,抱过枕头,硬让我们上了炕。
从寒冷的旷野上的秫秸码子里,来到这温暖如春的菜窖中,就像到了高级宾馆和华丽的宫殿,感到全身舒适、幸福。
多少年以后,我始终怀念这菜窖一夜的梦境,感念菜窖主人的一片深情。那拥挤的、松软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草炕,比现在的席梦思床还舒服,甜美。
(1992年4月18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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