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八日,热河省首府承德在解放了一年零九天以后,人民又忍痛将它放弃了。
为了将来拿回它而坚决放弃它——这种沉重而又满怀信心的感情,是每个承德人所无法忘怀的。
我永远忘不了撤离承德的那一天。
大卡车从市中心开到西大桥的文庙小学附近,停了下来。街道飞扬着尘土,车马的行列向西移动,天空总是这样的蓝啊!热河,正像它的名字那样,河水冬天不会结冰,夏天却是这样清澈,凉爽,离宫盛开着满湖的荷花,绿色的街道浓荫满地……我正在回首东望,默默告别市区。忽然,卡车边缘攀上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把一盒纸烟塞到我的手里,附着耳朵给我说:
“回来吧!咱们再见!”
说着,她倏地跳下卡车,在人丛里一扬手,就不见了,如同来的时候那样突然。
小白!铁路工人的女儿小白!第一完小的贫苦学生小白!显然,这盒十支装的“太阳牌”纸烟,只有家里的大人才买得起的。我紧捏着那盒纸烟,陡然想起前线一个战士对我说的话:“老蒋要来承德老百姓头上拉稀屎,俺叫他稀屎流一裤裆,提着裤子滚出去!”
八月二十八日——这不是结束,而是斗争的开始。承德人已经懂得如何取得和平了。
整个夏天,人们忘了这是燕山余脉的避暑胜地,承德经受着酷热与风暴将临的低气压。渴望了多年的和平日子,难道就是这样短暂吗?
解放了的锦州,被侵占了;解放了的朝阳,被侵占了……就在全国欢呼着“一月十三日”这个停止内战的庄严时刻里,国民党军队又抢占了承德东面的凌源和平泉——一月的战火还未平息,五月又涌起了满天黑云:大批的国民党军队从秦皇岛登陆了,南京叫嚷着要人民“交出热河”了,坐着美国飞机的国民党空军,飞到市空来盘旋示威了。五十三军刚刚从美国兵舰迈下腿来,便一路上叫嚣着“打到承德去”!平泉的十三军,一个月以前就准备好了进攻承德的草鞋、大车和牲口。热河停战小组安排的平泉会议,十三军的军长石觉也公然拒绝出席了。就连戴着“和平”面具的国民党首席代表郑介民,也毫不掩盖国民党大打内战的决心,公开宣布要在热河“自由行动”了。
内战的乌云遮断了晴空。被人民打得粉碎的“满洲国”幽魂,又从地缝里钻了出来:
“国民党打来了!共产党垮台了!又该爷们坐天下了!”
这些打着国民党大旗的“地下军”、“中央军”们不正是被人民斗倒了的汉奸、恶霸、狗腿、警察、宪兵队吗?那个把“满洲国”的幽魂收罗打扮起来的国民党,不正是十五年前把东北双手献给日本的那个国民党吗?
十四年前绞杀了热河抗战的人,现在又拿上美国武器,穿上美国军装,坐上美国兵舰打来了!要到解放了的土地来重建那个粉碎了的“满洲国”了!
和平!和平!十三年的亡国奴生活这样漫长,痛苦。当家做主的一年又是这样短暂而又幸福。对于承德人民说来,这一年的和平日子实在太短,太短了。可是,它是这样光明,鲜亮,透彻人心,如同冲破长夜的朝霞,满天黑云都遮不断黎明的消息了。
在日本铁蹄下的漫漫长夜里,人们心里只有一个呼声:祖国!祖国!人民渴望祖国,不能没有祖国,可是人民不要“满洲国”。承德人给国民党起了一个名字:“二满洲”!跟在国民党屁股后面溜进东北来的美国,正是“二满洲”的“二日本”。人民选择了战斗!
在谣言的汹涌恶浪中,市场的物价呈现了人民迎接战斗的心情。正月间,锦州失守的时候,粮食和日用品价格曾经飞涨数倍;东西两线吃紧的时候,一斤肉的钱,过了三天就吃不上一碗豆腐脑。可是现在,战争已成定局,不可挽回。市场却繁荣如故。物价反而低落了:小米四千元一斗落到三千八,一千一的细洋布成了九百元一尺。人们用银洋买边币,金子脱不出手……
一连三天,破坏车站八孔大铁桥的爆炸声日夜轰响着,人民武装委员会在武烈河畔演习地雷战的响声惊心动魄。就在这个时候,米价又落到三千六百元一斗。老百姓把边币留起来,以便万一弃守以后,可以到乡下买到粮食,他们坚信承德被占以后,也会和平泉、凌源、朝阳一样,给他们粮食的不是美国卡车或支离破碎的铁路线,而是离城不远的解放区农村。商人拿着边币说:“承德丢了我上张家口办货;有边币我哪里都可以赚钱。国民党‘二满洲’一来,不说买卖不好做;光‘二日本’美国货就把咱买卖人淹死了。”
从八月十二日起,承德市四万农民的代表人物,在离宫解放剧场开了五天农民代表大会。代表们在楠木殿上昂着头说:“老百姓当了皇上,共产党万古千秋!——恶霸汉奸盼老蒋给他把墙拄,要抢光咱们斗争得来的土地。想得好!满洲国那阵子咱没敢动谁一根毛,也没见他饶过咱一把租子,‘二满洲’来了还不是一毯样!他盼老蒋来拔我脑袋,我先把他斗翻了!”“我鸡蛋斗不过石头,也要碰你一身黄!”
在会上,代表们津津有味地研究着怎样配火药,造地雷,算计着村里有几支土枪,几支快枪,合计着哪几个村一块儿组织联村自卫队。代表会闭幕第二天,就有代表领上成百成千的农民,扛着铁锹锄头,到市郊破铁路去了。
在这些紧张的战斗日子里,人们心里时刻萦绕着一个念头,就是尽可能地使得蒋介石进犯者进到城里一无所获,步步困难。靠着铁路养家的铁路工人,把火车头开进山洞,炸倒在隧道里,让起重机也无法把它搬走。市区的铁路枕木,市民们一个下午就拔光了,拿回家去当柴烧,好几天柴市没有买卖。
参加破路的,有农民,商人,外乡人。农民指着铁路说:“这些年咱们粮食净叫你搬光了,‘二满洲’来,叫他自己用肩膀扛。”买卖人说:“反正东面来不了货,这一年我们照样有买卖了;火车不通,美国货许会少来一点。”外乡人说:“豁上三年不回家;和平不了回家一样要受‘二满洲’的气。”
路工把家属安置到车上,打发他们先走了,没日没夜地破坏着桥梁,路轨,组织成精干的破路队:“咱们什么时候不回来,叫他什么时候不能通车;他白天修起,咱晚上把它掀掉!”
八月二十日,平泉蒋军开始进攻。承德的疏散工作在沉着地按照计划进行。机器房里没有机器了,货栈里没有货了,各个机关留下的都是拿着武器的青壮年。电灯常亮着。市场热闹如故。报纸照常发行。广播电台沉着地放送着预定的节目:“反动派,坚决打他不留情!”这支在滦河边创作的歌曲,每天晚上都要放送几遍。在胜利剧场连续演出十天的《自卫队杀贼》,场场满座。——承德,这绿荫半裹的城市,这时更显得分外美丽而又刚毅,沉着,在紧张肃穆中迎接战斗。
为了拿回它而主动放弃它——不是对未来满怀信心的人,是无法理解此刻的心情的。二十六日晚上,发电厂停止送电了。一个曾经在群众运动中被人民清算过的当地人,穿过黑夜,找到了最后一批撤退的机关,说:
“你们是得人之长。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要钱的官。你们共产党,胜利也干,失败也干,一天不成功,你们总是干到底。我过去走错了路。我相信你们还是要回来的,那时候我们再剖心相见。”
一个当地的中学教员沉痛地对人说:“日本人在时,我给学生说大东亚主义好;你们来了,我说新民主主义好,明天国民党来了,我又说法西斯主义好?要是学生问我:到底是哪个主义好时,我怎么回答他们呢?这一年胜我过一生的阅历。我什么都想过了,我不能昧着良心活下去。”他终于抛弃了多年的城市生活,毅然跟随学校走了。好些不愿意走的女教员,到二十五日还下不了决心,可是电灯熄灭的晚上,却毅然撇下家庭,冲破封建的隔阂,在黑暗中穿过市区,追上了已经远走的行列。……
“我们已经走错了路,再不能一错再错了!”一些被称为“四朝元老”的人——在清朝,在民国,在“满洲国”都做过事情的人,也不愿在“二满洲”做个“五朝元老”了,他们把家庭安置在大车上,和走向广大农村的人流一起,冒着飞机的扫射前进。道路上黄尘滚滚,老太婆在颠簸的牛车上,顶着烈日,抱着孙儿;小孩在敞篷车上玩着木头手枪……
还在离开市区以前,一完小那个女学生小白,就跑来告诉我说:“我家要搬啦!到乡下姥姥家去。”说着,忽然歪起脑袋,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悄声笑着说:“我知道!这是你们八路军的计:你们丢这个城,丢那个城,把国民党的兵分成这里一小团团,那里一小团团,然后,一个个把它消灭——都收回来了。我留在城里,叫国民党打死了,看不见你们回来,我才不干!”
这个稚气的想法,说得多么朴素而又准确!
成千的承德人——工人,技师,学生,店员,旧职员……多少从来没有离开过城市的人,都带上了自己的书籍,工具,图纸,在决定的时刻,一起走向生疏的农村。
二十八日,战争从好几方面逼近市郊,火车站打响了,离宫隔河的棒槌山打响了。下午三点钟,市郊农民的自卫队,区小队,这些刚刚得到了土地不久的武装的农民,毫不犹疑地丢下了庄稼和土地,跟随着战斗部队转移到外线。“跟共产党走,跟共产党回!”多坚决!在抗日战场上转战了八年的纵队老战士,摸着身上好几处的伤痕对我说:
“咱们吃饭吃饱,做事做了。虽然抗日有功,保不住和平,还是对不起老百姓!”
承德有这样的人民和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敌人打不垮的呢?
八月二十八日,战斗开始了!
……
一九四六年九月
(196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远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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