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那天晚上,没有看见秦嫂子出来和我罗唣,心里很是纳罕。问起家里人,说她已经死了;死得真离奇,说是在田塍上看黄豆,给人用石头打死的。
秦嫂子是前年到我家帮工的。那时门牙已经落掉四五个。黝黄的瘦脸上挤满很深的皱摺,数茎黄茅草似的头发,远远就看得见发缝里的皮肉。看样子,已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婆了。母亲从前和她熟识,但乍见面却不认得。只因她是个“倒毛眼”,一根绵线终年扣在眉毛下,把上眼皮扣得向外翻转来,瞪出两只干枯红涩的眼睛,样子叫人看了觉得怪难受的。由于这个特点,母亲才慢慢认出来。母亲惊讶地说:“算起来你也不过四十罢,怎么就老得变成这样了?”
秦嫂子把倒毛眼眨了两眨,两片皱摺的嘴唇扁得抽扯不过来,一种非常心酸的样子,哭巴巴地告诉母亲说,菩萨没眼睛,两年中,一家五口,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丈夫是个泥水匠,说起来,我也认得的。那是一个忠厚的汉子:后脑上绕着一个辫子髻,终天只见他没由没缘的笑着。笑得又凄凉,又滑稽。父亲常常夸奖他的手艺,说他砌的墙挺直一条线,一点肚子也不露;说他蒙的地砖又平正又密合。村上年轻一辈子的泥水匠能有这样好手艺的,简直没第二个。这都是从前的话,近年来村上的屋子只见拆,连修葺的事也少有,动兴土木自然更谈不上。他的好手艺也就渐渐湮没无闻了。记得大前年我上学校去,是他给我挑行李箱子的。多年没见他,他还是那副老神气:小小的辫子绕在后脑上,含着一种又凄凉又滑稽的笑。不过脸上额上加多了皱纹,眼眶四周尤其多,把一脸的笑容凑合得格外凄凉,格外滑稽了。我问他怎么改了行,干起挑担的营生了。问他一年赚得多少钱。他只是擤鼻涕,只是把鼻涕擦在手心上搓弄着,只是无由无缘的笑。记得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说听说太史第八老爷今年秋天要回乡安葬老太爷,到时候一定是叫他做风水。
秦嫂子说他就是这年死的。他抬轿子到外埠去,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队伍,被队伍拉去当伕子。他没见过世面,看见队伍就像小鬼看见阎王,吓得只是抖。又惦记着家里没米了,惦记着八老爷的风水,一天夜里想溜逃,不凑巧,被队伍半路捉了回来。队伍里说,你抬轿也不过是挣钱,现在给我们挑东西,哪里就要你白费气力?你就要溜!说这事传出去了,会败坏他们队伍的名誉,非打一顿以儆效尤不可。这老实人本来就不大会说话;给那么一骂一吓,格外弄傻了,也不晓得求饶,也不晓得说好话。和他同逃的共有三个人,到头果真挨了打的却只他一个。说是用枪拐子打的,当时两条腿就站不起来。第二天还被逼着抵死走了五十里路。那是六月天,他又痛,又急,又害怕,走在半路上发了痧。……队伍看他实在走不动了,才给了两块钱放他回来。当天他想住饭店。饭店见他有病有伤,不肯留;走呢,又走不动。结果是用翻倒的竹床抬回来。病损的身肢被猛毒太阳一蒸晒,病上添了病。到家后卧床不起,昏迷不醒。一回儿喊兵老太爷饶饶我,一回儿跳起来要去给八老爷做风水。屎尿都不晓得说,拉得满床稀污烂臭的。临死的几天喊口里苦,呕吐许多绿的黄的肮脏水。有见识的人说这是吓破了胆的缘故。
丈夫死后,第二年春上一个五岁的小儿子患“羊毛斑”,三天就死了;大儿子二十岁,在一家砻坊里作店伙。那砻坊因为折了本,休歇了。儿子和几个同事邀伴,跑到外埠去,一去迄无下落。现在只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是给一个庄稼人作童养媳。
那时候她那病弱憔悴的样子,加上那一双怪难看的“倒毛眼”,使得大家都不喜欢她,然而母亲执意把她留下了。
她在我家帮工,很是勤快耐苦。只是有两点小毛病:一是喜欢缠着人唠唠叨叨地谈她丈夫,谈她儿子。把那些故事翻来覆去的谈着,一点也不厌烦琐。谈又谈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老是那一套。正和鲁迅先生一节小说里所描写的那个不幸的祥林嫂的脾气差不多。二是逢时过节就要哭。有时偷偷摸摸跑到丈夫儿子坟上去,一哭就哭得不回来,还得家里打发人去劝她,拉她;有时躲在家里毛厕里,哭得一家人都是疑神疑鬼的。
这两点小毛病,使得家里人格外厌恶她,有时甚至连母亲也有点不耐烦。但这些事都和我不相干。另有一件事,却是叫我感到万分头痛的,那便是关于她的大儿子的事。这妇人不知她自己是怎么个想法,总以为所谓外埠,只是一块有限的极小极小的地方,在她心目中大约顶多像我们村子差不多大小吧。因此,她不时和我罗唣。好比说,每次我要离家时,她就赶着制好几双鞋,一定要我把她儿子访问出来,把鞋带给他。告诉她说:“你儿子我从来没看见过,他又没个正式名字,又不晓得在做什么事,那外埠纵然果真如你所想的那么小,我也是没处交代的。”说“鞋子还是莫带吧,我只能随时随地替你注点意,替你查问查问。那也是海里捞针,丝毫没把握的。”这浅显的道理不知怎么她就一点都不懂。一定要我带鞋子。
“大先生,积积德喂,做做好事喂。”她两手握在胸前扭动着,用一种不知所措的可怜样子哭巴巴地说:“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喂。你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的人喂。……”
接着就告诉我,她大毛子多么高,多么瘦,额头拐上有一块疤,是十岁时候爬树捉八哥跌坏的……她只顾说她的那一套,好像简直没听见我说了些什么。我没法说得她明白,只好如同做一件假事哄小孩子似的把鞋子带了去(自然又重复照原样带回来)。每次回到家,又够她罗唣的。问我见她儿子没有?鞋子可合脚?还是胖了点,瘦了点?……她就这样自管自问下去,挺着两道难看的倒毛眼,非常兴奋,非常快乐,简直当她儿子毫无问题地已经被我找着了的一般。这事情真叫我没法对付。老实告诉她,你儿子我没法找得到呢,那她一定疑心我做事没真心,而且也一定使她大失所望,又够她哭几天嚷几天的。骗她说果然已经找着了,他在那里非常好,鞋子也合脚,百事都如意。那我这个谎该扯到几时才能完,将来又如何交代她呢?结果我还是只好支吾她,说我已托了许多熟识的人去打听,不久就会打听出一个眉目来的。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放一百个心。一定找得到。包在大先生身上。”当她在毛厕里呜呜咽咽哭的时候,家里人就这样劝慰她。
平日和她走动的就是她的那个女儿,十二岁的那个童养媳。那小姑娘不是倒毛眼,样子倒伶俐。也许是她为小儿子死,大儿子逃,因此伤了心,把一肚子做娘的慈爱弄得没处摆放,就全都拿来放到这个女儿身上来。三天两天的去看她,不时问母亲要点穿的吃的拿去送给她。这一下可害苦了女儿!乡间做童养媳的,哪个把她当人看待?这几年庄稼人家,饭也没法吃得饱,都挣命抵死的熬日子,你只顾发泄你的母亲之爱,把女儿这样金枝玉叶的看待起来,那女儿怎么能安心把童养媳做下去,做到头?于是婆家不愿意了。说养媳妇被娘娇惯得不成体统了:成天在家里不肯做事,不肯吃苦,没碰上就要扁着嘴唇哭。有几次那小姑娘就真偷偷摸摸逃到娘身边来,扯着娘衣裳角,死也不肯再回婆家去。婆家来人说:“养媳妇不要了,还了你罢。你这位千金小姐我们这样人家配不上。刚好这两年我们一家也是九苦九难的熬日子,熬也没法熬得过,少一张嘴吃饭,我们巴不能够的。”秦嫂子急坏了,挺起两只枯涩的倒毛眼,十把鼻涕九把泪。大家帮着说说好话,才把女儿送回了婆家。婆家当着娘的面,把那小养媳妇吊到桑树上整了家法,答应从此母女不再走动。这是去年在家我眼见的事。
去年我由家动身时,她又新制了两双鞋(连同以前的四双了),亲眼守着我放到我的箱子里。叫我告诉她儿子,说娘在东家十分好,叫他放心,说娘已替他积下点钱,三五年后积多了,就可以给他娶媳妇。我自然只好满口答允。但的确有点嫌那四双鞋子累赘,偷偷地要把它除下来,不知怎么她看见了,忽然要对我下跪。哭哭啼啼的求我,说这次一定能找到,说算命先生给他掏了课是个“流连”课。“流连,流连,就在眼前。”说一定找得到。……
秦嫂子的死,要是把她的一生遭遇当作故事看,那似乎结束得太突兀。说是这样子的:秋天时候女儿的婆家因为年成不好,交不全田东家的田租,公公被押到区公所里,大伯子得了伤寒病。田塍上有黄豆没收割,不得不叫十二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小女婿去看守。秦嫂子晓得了,心疼两个孩子会害怕,每夜偷偷地去和女儿女婿作伴。一夜,两个孩子睡着了,田塍上悉悉索索地有响动。她只当是只偷黄豆的小野兽,就把衣裰里预备的石头掷过去,“咄啊!咄啊!”地赶。不想那小野兽一点也不怕,反倒越走越近。忽然,那野兽说话了:“娘的:干你的事!是你的豆!……”
她这才晓得不是野兽,而是一个贼,一个深悉底细的贼!她晓得不好了,忙着推醒了两个孩子,三个人尖着嗓子叫喊起来。在平时,只要一叫喊,家里的男子或是别家田塍上看守黄豆的人自然都一拥而至,那贼也就给捉住,或是吓跑了。然而这时候却叫天不应,呼地不理。那贼肆无忌惮地自管自一把把拔黄豆,而且骂着。她怕黄豆给偷了,女儿会背累,一时情急,不顾死活地撞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大胆的贼。两个人扭做一团打起来。等到两个孩子敲开邻舍的门,喊了人来时,秦嫂子倒在田塍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喘着气;那个贼已经无影无踪了。
秦嫂子是被石头打坏了。头部和胸口满是伤。而胸口受伤更甚。一口一口的吐着鲜血。家里替她请医生来开方子,吃了“阿胶”,又用“七厘散”“万应锭”搽服,都无效。挨了五六天就死了。说临死的时候还扳着指头计算我回家的日期,说这次我回来,她儿子准有下落了。
(1934年《文学》第3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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