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宗道
高梁桥水,从西山深涧中来,道此入玉河。白练千匹,微风行水上,若罗纹纸。堤在水中,两波相夹,绿柳四行,树古叶繁,一树之荫,可覆数席,垂线长丈余。岸北佛庐道院甚众,朱门绀殿,亘数十里。对面远树,高下攒簇,间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于林水之间。极乐寺去桥可三里,路径亦佳,马行绿荫中,若张盖。殿前剔牙松数株,松身鲜翠嫩黄,斑剥若大鱼鳞,大可七八围许。予弟中郎云:“此地小似钱塘苏堤。”予因叹西湖胜境入梦已久,何日挂进贤冠,作六桥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
——《白苏斋类集》
〔注释〕 高梁桥:北京西直门外高梁河上所架设的桥。 西山:北京西郊名胜,是太行山支脉,众山连接,山名很多,总名为西山,又名小清凉。涧:夹在两山间的流水。 道:道路;这里作动词用,是取道、流经的意思。玉河:水源出自北京市西北玉泉山下,流为玉河,汇成昆明湖。出而东南流,环绕紫禁城,注入大通河。 练:白色的熟绢。 行:经历,引申为吹过。 罗纹纸:一种表面有着像质地轻软的罗那样的椒眼纹的纸。 叶繁:树叶茂盛。 荫:树荫。 覆:遮盖,掩蔽。 垂线:下垂的柳丝。 佛庐:佛寺。道院:道观,道教的庙宇。 朱门:红漆门。绀(ɡàn):天青色,深青透红之色。绀殿:绀色的佛、道殿宇。 亘(ɡèn):连接。 攒(cuán):聚集。簇(cù):丛聚。 间(jiàn):隔。 髻(jì):把发挽在头顶上打成的结。螺髻:螺壳状的发髻。 出:显露。 去:距离。可:大约。 盖:伞。张盖:打伞。 剔牙松:针叶像牙签一样的松树。株:棵。 斑剥:色彩相杂的斑点。 围:计圆周的量词,有几种说法,一说“径尺为围”,一说五寸为围,一抱也叫围。许:表示约略估计之词。 中郎: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明公安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曾任吴县令、稽勋郎中等职。与兄宗道、弟中道并称“三袁”,是公安派最有成就的作家,著有《袁中郎集》、《觞政》、《明文隽》等。 钱塘:古县名,即今杭州。苏堤:在杭州西湖,宋苏轼知杭州时所筑,横截湖面,中为六桥九亭,夹道植柳。 胜境:优美的境地。 挂进贤冠:进贤冠,古代儒者所戴的缁布冠。汉制,自公侯下至小吏,以三梁、二梁、一梁分别贵贱,元以后废除这一规定。挂冠,弃官而去。 六桥:见前“苏堤”注。客子:旅居异地的人。 情障:情怀。
晚明文坛上的公安派,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张和对古人作品的摹拟剽窃,标榜“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以清新活泼的文字,“一扫王(世贞)李(攀龙)云雾”(《公安县志·袁中郎传》),解放了文体,对散文的发展作出了贡献。由于当时宦官专权,政治腐败,朝中党派斗争剧烈,一般不敢参加斗争、又不愿同流合污的士大夫,多遁迹园林,寄情山水,想求得精神上的解脱和乐趣。公安派的领袖“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们在那种环境里,又受到李贽“童心”说的影响,创作不是为着表现生活,而是为着表现“心灵”,因此,多描写自然景物和身边事,追求“韵”和“趣”。他们的一些清丽的山水小品,写得非常出色。
《极乐寺纪游》为袁宗道在北京任职时所写。全文可分三段,第一段写高梁河一带的景色。作者公事之暇,出北京西直门,往极乐寺游览。当他向西北行至高梁桥时,立即被美丽的风光吸引住了。文章就从桥下的流水写起:“高梁桥水,从西山深涧中来,道此入玉河。”这个起笔,寓描写于叙述之中,通过交代高梁河水的来龙去脉,绘出了辽阔的意境。接着,文章描写水的状态,用“白练千匹”作比,高梁河水从上游到下游,既清澈又明亮,像千万丈白色的熟绢在轻轻晃动,给人以柔和洁净之感。再看近处的水面上,微风吹过,激起层层微波,“若罗纹纸”,大自然画出的图案多么美妙!开篇至此是第一段的第一个层次,这一层写河水,并以水带出其他景物。文章接写河堤,这是第二层。先点明堤的位置是在水中。“两波相夹”,这一隽语令人想起李白的诗句“两水夹明镜”,如果移来形容这条堤,一定十分恰当。至于堤面上的景物,也很有特色,文章写道:“绿柳四行,树古叶繁,一树之荫,可覆数席,垂线长丈余。”我们读到这里,不禁为之神往。且不说二三月春水平堤,柳烟凝碧;八九月长堤秋柳,依依可爱;就是作者面临的垂柳迎风,翠堤如带,也已经十分动人了!它使人联想到“柳浪闻莺”的胜境。第三层写高梁河两侧的风光。先写瞭望河北岸时看到的异境:“岸北佛庐道院甚众,朱门绀殿,亘数十里。”作者以撩人的彩笔,勾画出了一个庞大的宗教建筑群的形象,激起人们的游兴。我们可以体会到,这所谓“方外”之地,对于袁宗道这样厌恶腐败朝廷,抽暇出来换换空气的士大夫,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作者在这里看似泛写河北的景物,实际上是为下文写游极乐寺暗示去处。这正是文中的紧要之笔。接着,再写河南岸景物:“对面远树,高下攒簇,间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于林水之间。”这几句写出了另一种境界,绿树青山,田园如画,既恬静,又淡雅。那里虽不是作者这次出游的目的地,但是对于从泥淖般的官场中走出来的作者来说,望之怎不感到心胸开阔,烦忧顿消,而且悠然意远呢?这一笔紧接“朱门绀殿”的描写之后,从侧面烘托了主题。第一段以高梁桥为立足点,随着视线的转移,分上面三个层次鲜明地描绘出了高梁河一带的景色。虽未提到极乐寺,但极乐寺已隐于笔端;虽未言情,而情已寓于景中。这样写不但耐人寻味,而且为下文打好了伏笔。
第二段紧接上文,写游览极乐寺。先交代寺的位置,但是文章只说它距高梁桥“可三里”,却没有点出方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上文已写明“岸北”有许多“佛庐道院”,不言而喻,极乐寺即其中的“佛庐”之一,方位是在高梁桥之北。不过,上文说那些寺院相连有几十里长,所以这里点明极乐寺与桥的距离是非常必要的。作者用笔既惜墨如金,又极其绵密。接着,描述去极乐寺的路径,作者先叙述自己总的观感,然后再以形象的描写来加以坐实:“马行绿荫中,若张盖。”这与上文所写的堤柳相映成趣。然而,这些行道树又与堤柳不同,不是“垂线长丈余”,而是“若张盖”。作者的笔触十分细腻,同是写佳树美荫,却写出其差别,别有一番情趣。这里,作者虽是写路上的景色,但他自己也已融入景色之中,成为“景”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我们仿佛看到,作者骑着马在绿荫下行走,而那些树木就像打着一把把绿色的伞,侍立在道旁,俨然一幅活灵活现的图画。在描述路径之后,文章突接殿前剔牙松的描写,而极乐寺的殿堂院宇以及作者在寺内的活动等等,皆一字未着。这是因为上文关于“佛庐道院”、“朱门绀殿”的描写中,已包括着极乐寺的形象,极乐寺的建筑与一般寺庙相仿;同时,作者在寺内的游览情况,也没有特殊之处,读者完全可以凭藉自己的生活经验,把它们想象出来,文中无须赘述。而且,不写还更能调动读者的想象。这种文笔,真是既俭省,又传神,达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化境。至于殿前的几株剔牙松,作者形容它们的形态是:“松身鲜翠嫩黄,斑剥若大鱼鳞,大可七八围许。”这的确是不同寻常的古松,值得一写。而且,松树的经霜不凋,与作者不愿与恶势力同流合污,在精神上有相通之处,这大概也是他特别留意几株古松,并给予细致描绘的原因之一吧。第二段写极乐寺之游,只就路径和剔牙松加以点染,主要部分全用虚写;通过暗示和启发,使读者“思而得之”,收到了“镜花水月”,倍觉鲜妍的效果。
第三段写游极乐寺的感想。文章从作者的弟弟袁中郎的话着笔,袁中郎说:“此地小似钱塘苏堤。”此语概括了极乐寺一带的景色特点,不但照应了上文关于河堤的描写,而且使文中先后所写的各种景物都连成一片,在读者心中形成完整的画面;同时,令人想起杭州苏堤的风光,并以之对心目中极乐寺一带的景色进行调整和补充,使极乐寺风景区显得更为优美。作者写出他弟弟的话,既总结了上文的景物描写,又交代了同游的还有他的弟弟袁中郎。笔法巧妙,不露痕迹。而且,这样写还引出了此游的感想,达到卒章显志的目的。文章紧接袁中郎的话之后,很自然地写道:“予因叹西湖胜境入梦已久,何日挂进贤冠,作六桥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作者的这一番感叹,表面上只是表示自己酷爱游山玩水,因思慕“西湖胜境”,连官也想弃而不为了。其实,这里曲折地表达了他对腐败朝廷的不满,有挂冠入山之意。他并不是只因酷爱山水,便想弃官闲游,而是因为厌恶当时官场的黑暗,才加剧了遁迹园林、寄情山水之思。作者记极乐寺之游,以愿“作六桥下客子”作结,不但奏出了更为响亮的山水赞歌,而且使读者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如此以侧笔点睛,真是去路悠然,挹之不尽。
纵观这篇文章,作者通过景物描绘,抒写了不愿与阉竖权奸同流合污的情怀。一字一句都是“从自己胸中流出”,确是“独抒性灵”之作。还应看到,当时具有这样的思想感情的士大夫,并不是个别的,所以,作者虽是抒写自己的个性,却表现了朝中一部分不愿助纣为虐,想从园林山水中获得精神解脱的士大夫的共性。可以说,文中抒写的是一种典型情绪。
在写法上,本文完全打破了一般游记文的“格套”。第一段以全文一半以上的篇幅,描写高梁河一带的景色,绝口不提极乐寺。但是,读者从下文的启示中,却领悟到写高梁河一带的景色,正是在写极乐寺及其附近的风光。第二段明写游极乐寺,却对寺内游览活动一字不提,把这个在游记中通常要详加记述的部分,完全留给读者去体会,去想象,使读者得到更多的美的享受。还有,关于同游者的姓名,按游记通常的格式,要放在篇末加以说明,但是本文却通过记述其弟袁中郎对景色的评论,顺便带出,显得自然、巧妙。凡此种种,都使读者在会心之余,感到韵味深长,妙趣横生。再就语言来说,不用典,不拾古人牙慧,既平易,又凝练,生动形象,色彩鲜明,具有散文诗的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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