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黄香
我观人须,长而复黑,冉弱而调。离离若缘坡之竹,郁郁若春田之苗。因风披靡,随风飘飖。尔乃附以丰颐,表以蛾眉,发以素颜,呈以妍姿。约之以绁线,润之以芳脂。莘莘翼翼,靡靡绥绥。振之发曜,黝若玄珪之垂。于是摇须奋髭,则论说唐虞;鼓鬐动鬣,则研覈否臧。内育瓌形,外阐宫商。相如以之闲都,颛孙以之堂堂。
岂若子髯,既乱且赭。枯槁秃瘁,劬劳辛苦。汗垢流离,污秽泥土。伧嗫穰擩,与尘为侣。无素颜可依,无丰颐可怙。动则困于惣灭,静则窘于囚虏。薄命为髭,正著子颐。为身不能庇其四体,为智不能饰其形骸。癞须瘐面,常如死灰。曾不如犬羊之毛尾,狐狸之毫氂。为子须,不亦难乎!
——《古文苑》
〔注释〕 冉弱:柔弱。调:转动。 “离离”、“欝欝”:均指纷披、繁茂貌。欝欝即“郁郁”。 绁(xiè):束缚的线、绳。 莘莘翼翼:众盛貌。靡靡绥绥:柔美飘垂貌。 研覈(hé):查验。 内:内在资质:瓌:即“瑰”,美石。外:发于外之音声。宫商:五音之调,分宫、商、角、徵、羽。 伧嗫:粗陋。穰擩(rǎnɡ rǔ):纷乱、沾染貌。 困于惣(zǒng)灭:困迫貌。 癞:疮。瘐(yǔ):病。 氂(máo):长毛,也指强韧而卷曲之毛。
这篇“赋体”小品,从题目到行文,几乎都给人以嬉笑调侃的幽默和谐趣。
题曰“责髯奴辞”,人们定然以为:此奴该犯下了无可饶恕的过错罢?谁知他的可“责”之处,只是因为髭须长得颇不雅观!读者能不哑然失笑?
文章开笔之际,大约正是髯奴被叫来聆听呵斥之时吧。谁知这“呵斥”的开场,竟先是一番对他人之“须”眉飞色舞的夸赞!作者的用语也幽默得出奇:“离离若缘坡之竹,欝欝若春田之苗”——那么,这“长而复黑”的他人之须,竟不是飘拂下垂,而是蓬勃倒生的了?这且不去管它。据说他人的须髯,可都附生在丰腴的颊边,有弯弯“蛾眉”的映衬、洁白脸盘的辉照,再束以丝绳、润以“芳脂”,便黑得贼亮,简直就像诸侯王手执的黑玉之珪!可怜的髯奴听到这里,该惊奇得下巴颏也拉长了罢?有了这美髯的修饰,说起话来也便仪态非凡:“摇须奋髭,则论说唐虞;鼓鬐动鬣,则研覈否臧。”——倘若不信,且顺着这须髯朝上望去,一个个不都如风雅娴美的司马相如复活,相貌堂堂的颛孙子张(孔子弟子)再生?
天花乱坠的描述,使髯奴沉入了怎样迷醉的神往之中!但随之而来的“岂若子髯,既乱且赭”,却如一声震雷,把他从沉醉中突然吓醒。有了他人之须的美好对比,再瞧髯奴的那髭须,便显得格外刺眼:“枯槁秃瘁”、“汗垢流离”,这邋遢相先就教人掩鼻。至于它所附生之处,就更不堪入目了:既非“丰颐”,亦无“素颜”,“癞须瘐面”,沾满了尘垢“污秽”——这鬼地方岂是须髯容身之所!难怪它要“动则困于惣灭,静则窘于囚虏”了。较之于他人之须的“莘莘翼翼”、“靡靡绥绥”,此奴之髯简直就连“犬羊”、“狐狸”的尾毛都不如!
前扬后抑的行文和调侃嘲戏的语气,就这样把脸色阴郁的髯奴一步步逼入绝境。当主人终于发出“为子须,不亦难乎”的威严判词时,读者几乎能听到髯奴那脸如死灰的绝望呻吟了……
似乎无须笔者点破,读者已可领悟:此文之落笔,虽止于描摹“须髯”的美、恶之状,立意却全在揭示人生的贵、贱之别。透过文中对他人之须的华美铺陈,读者分明看到了一批丰颐素颜的达官雅士的优游之态——他们既养尊处优、饱食终日,当然连须髯也纷披飘逸,足以炫耀一世了。而在髯奴之须的寒惨描摹后站立的,则是一批颜面枯槁的劳苦奴仆——正如王褒《僮约》所描述的,这些奴仆既“鸡鸣起舂”、“夜半益刍”、“凿井浚渠”、“持梢牧猪”,在终岁劳碌中耗尽了心力,其髭须之“汗垢流离”、“枯槁秃瘁”,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初看起来,此文对贵者之髯极尽赞美之辞,而把髯奴“责”得一无是处,其褒贬似已明白无疑。但从内在的情感倾向看,作者对富贵者调侃以“丰颐”、“蛾眉”,形容以“鼓鬐动鬣”,实已透露了浓浓的嘲讽之意;而在“薄命为髭,正著子颐”的喟然叹息中,又流露了对“劬劳辛苦”的卑贱者的多少同情之心!
明“责”实叹,正笔反用,以嬉戏调侃之文,写人生贵贱之慨,这正是《责髯奴辞》的一大特色。在思致之奇妙、寓意之深切、行文之诙谐上,黄香这篇小品,均可与宋玉《风赋》那“大王‘雄风’”、“庶人‘雌风’”的著名赋咏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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