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傍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人,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箸门外,怡然不屑。
——《世说新语》
〔注释〕 指麾好恶:评论指点之意。 伧:南人骂北人鄙陋粗野,呼之为“伧”。 舆:此处指轿。
倘若懂一点礼节,王子敬(即书法家王献之)的行动怕不会这般莽撞:
你有观赏“名园”的雅兴,名园却有它的“主人”。怎么可以不经顾辟疆同意,就“径往其家”?这将置主人于何地?
何况顾家又正“集宾友酣燕(宴)”。忽然拥入一批不速之客,连照面也不打,就在园中游逛起来,岂不给满堂宾友留下笑柄?
最可恨的是,游完了私园(再次强调:此非“公园”),居然还要指手画脚、妄论“好恶”。这遐迩皆知的名园,难道可以凭你一时之兴信口褒贬的么?
犯此数条,自然“非礼”、“非道”之至,难怪顾辟疆“勃然不堪”了。虽说主人于恼怒之际,竟然也不顾“礼节”开口骂“伧”(乡巴佬)起来;但他毕竟只把“左右”赶出门外,而未直接对你大喝曰“滚”!可见还是留了面子。
想不到你还恍然不觉,还在“舆”上“回顾转望”,等左右之人把你抬出去呢。真是令人好气又好笑!主人无可奈何,最终还得派人把你“送箸门外”。待到你王子敬获悉被赶真相,总该难以为情了吧?想不到你还乐陶陶的,全不当一回事(“不屑”)——这脸皮也厚得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一切似乎都是王子敬的不是。但仔细想想,也不尽然:你顾辟疆园苑名闻遐迩,得有四方之士慕名来此,正是值得自豪的事。不速之客叩门而入,只为赏玩园苑,又非掘树毁墙、抢劫行盗,就该令你如此不悦?
何况你又在“酣燕”兴浓之际,又何必让你为一介游园之客(当然还有随从)打断兴致,同时令满堂宾友也停止咀嚼之趣?大家互不干扰,各尽其兴,岂不更好?
至于“指麾好恶,傍若无人”,亦是游客兴致勃发之际情不自禁的表现。倘非“名园”,焉能得此当世名士如此忘情的褒贬?此乃雅趣轶闻,恰可为名园增辉。然而你竟恼怒起来,开口骂人,还要指挥家丁大动干戈,这又是哪一家的“礼”节、“道”理?
人家就是被“驱”,也毫不在意。直到出门,还乐陶陶的,全不计较你主人的态度。这雅量、襟怀,岂不可敬?
照此说来,此间双方,似乎都有道理。读者不免要疑惑了:“这是非难道就无法判明了么?”
笔者曰:吁!主人之理,乃出乎世俗之“礼节”;王子敬之行,乃出乎人之真性情。从人之真性情观之,这完全是正常的举止;在世俗之“礼”看来,却一无是处——旧时代的“礼节”,竟如此排斥人之真性情,可叹也夫!
王子敬之于顾辟疆,正表现了性情中人和礼法中人的矛盾和对峙。读者请自己判断一下罢:两者的生活举止,究竟谁更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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